你的眼睛虛盯着被單上的某處,好像還沉浸在那個夢中。
子墨略微偏頭,失笑:“那我們是青梅竹馬咯?”
你點點頭,繼續說:“我們一起上學,一起放學。小學時候還總在一起走,但初中就少了,因為同學們會開我們的玩笑。”
仿佛是真的有這麼回事,你的臉上露出一點淺淡的笑意:“甚至,初中班級群的頭像也是我倆的合照。其實你不願意和我拍照,那是運動會的時候,你得了短跑第一名,同學們把我推到你懷裡……你沒來得及躲開,被拍下了那張照片。”
子墨回過頭,不再看你,呼吸加重。
“高中三年,你更是不願意和我多說話,我一度以為你讨厭我。直到我被一個男同學欺負,你為了我和他打得驚天動地,半個教室的桌椅都被你們掀翻了。”
“我和朋友們鬧矛盾,你半夜來我家樓下,說是要幫叔叔阿姨給我爸爸媽媽送東西。我像小時候那樣邀請你上樓去喝果汁,你拒絕了。然後你對我說:你那些朋友全都是煞筆,她們配不上你。”
“我開始強行和你說話,強行和你一起放學,同學們傳我們的绯聞我也不在乎。終于,你不再冷硬拒絕,偶爾還會抄我的作業,主要是讀書筆記。”
子墨背對着你,手指還沒來得及按下召喚鈴叫人來收拾。他仿佛看到年少時的自己,借來了你的讀書筆記,稀裡糊塗抄寫着:這個世界就是一個沒有出口的地獄,所以,不要把我留在沒有你的地獄。
他不敢轉身,不敢看你的表情,因為他害怕……害怕你的表情是做了噩夢之後的心有餘悸,而不是做了美夢的甜蜜和失落。
“高三畢業的暑假,我向你表白,你同意了。那天的夕陽很紅很紅,把你的臉也照紅了,我們第一次接吻。”
三
“後來,異地戀愛四年以後,我們結婚了。”
子墨雙手撐在矮櫃上,垂着頭,脊背輕微凸起,仿佛正在忍受一場莫名的鞭刑。施刑者,就是你。行刑道具,是你輕柔的話語。
“夢裡的我,真的很幸福。好像在黑暗中穿行了太久太久,終于找到一個落腳的地方。于是我墜落下來,落進你的懷抱。”
“墜落的瞬間不是很舒服,仿佛我的身體裡天然有一股飛翔的本能,而我為了你在與這股本能對抗。”
“但是你的懷抱很溫暖,真的很溫暖。”
“你說,到底哪個我才是真的?是作為你妻子的我夢見了病房裡的我,還是病房裡的我夢見了作為你妻子的我?”
子墨緩緩轉過身,罕見地略微佝偻着腰,面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脆弱。他就以這毫無防備的姿态,迎接了你的刀刃。
你站在病床邊,整個人瘦得像衣服架子。藍白條紋的病号服挂在你身上,空蕩蕩的。你右手持刀,刀尖筆直指向子墨。
“幽靈的事,你知道吧?”
不到一秒,子墨理解了你的意思。雖然事發那幾天,他正在你的故鄉,目的是抹除你所有的過去記錄,取而代之把它們全都留在自己的腦海中。就好像,他是你的活體墓碑。那些墓志銘,一字一句都刻畫在他的心裡。
幽靈的事情,他全都清楚,畢竟他的情報網并不簡單。此時,你突然提到這件事,原因是什麼,不言而喻——
“在極度後悔的情況下死去,有可能讓人生重來一次。”你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你說,我應該後悔嗎?”
後悔相信他。
後悔降臨卡厄斯。
甚至是……後悔降生在這個世界上。
可如果是後悔生而為人出現在這個世界,重來一次似乎也沒有任何意義。
并不期待得到子墨的任何回答,你垂下頭,輕輕呢喃着:“果然,這個世界是地獄,是永遠沒有出口的地獄。”
你讨厭這樣的感覺,讨厭這個時候的自己。那樣軟弱,那樣無能為力。你仿佛回到還在東京的小公寓,每天睜眼的刹那——明明是新的一天,卻不會感到喜悅。
完全就是一隻蜉蝣。
哐當——
你垂下手臂,餐刀從你的掌心滑落,你整個人也往下軟倒。
在你跌倒之前,子墨三步并作兩步趕到你身邊,及時将你摟住,攬入懷中。
他就這樣擁着你,同你一起坐倒在地。
感受到那極緻的溫暖,你這才從神遊中抽離,輕輕發出一聲歎息,緊緊閉上眼睛,把頭靠在子墨的頸側。
也許是剛才折騰太過,再加上身體虛弱,你覺得一陣陣頭暈。
潮濕的海風也好,滾燙的眼淚也好,就算被它們包圍也不會覺得滿足,唯有子墨的懷抱,溫暖得剛剛好。
“子墨,我讨厭選擇,因為我從來都不是任何人的首選。哪怕我隻是希望,人們在做選擇的時候把我捎帶上……我也一定是被放棄的那個。”
子墨把臉埋進你的頸窩,堵住了自己粗重的呼吸。即使如此,你依然能聽到他喉嚨裡傳來的細微嗚咽。
周圍的空氣充斥着消毒水、煙草、血液的氣味。但是,有那麼一撇頭的偶然瞬間,你能聞到子墨身上若有若無的洗衣粉香氣。
手指略微用力,你不住撫摸他的後背。隔着一層襯衫,你能摸到他略微弓起的脊背中間有一道淺淺的溝壑,一直延伸到他的後腰。
那似乎是一道足以讓萬物複蘇的通道,所有的生命源泉,所有關于愛的勇氣,都從這裡上升,直達他的大腦。
你就是他那明媚又隐秘的美夢,是有關于愛情與家庭的美夢。
“你曾說,我想要什麼,要說出來……可是我現在隻有一個要求……”
“子墨,我不想死,你能為我做到嗎?”
四
子墨信守承諾,給了你一個新手機,一張新的電話卡。目前通訊錄上隻有子墨一個人的聯系方式,果然,你還是沒有泰倫斯的電話号碼。
這合理嗎?你們都要結婚了,甚至很大可能會合葬,結果還不熟呢。
無所謂,這些都不重要,或者說不是最重要的。目前為止,你最重要的事情是……
你駕輕就熟撥通那個号碼。
竟然有一些小緊張,你忍不住抓緊被子的一角。好在,五次響鈴之後,電話被接通。
“你好?”
熟悉的、有一些輕佻的聲音傳來,仿佛牽動你的心跳,讓你再一次感受到那股悸動。但是,随之而來的就是沖天的憤怒,好像憑空鑽出一隻大手,将你的心髒揉捏。
你不想說髒話,可是現在的你一張嘴就沒什麼好話,所以你幹脆閉口不言,但呼吸卻是抑制不住地越來越粗重。
仿佛已經猜到你是誰,電話對面那人沒有再出聲,隻是陪伴着你,靜靜地呼吸。
很快,你的心跳逐漸和呼吸同頻,隻覺得左胸口要燒起來了。這把火沿着骨頭攀爬,到達你的腦海,蒸得你口幹舌燥,讓你頭暈目眩。
原來生氣就是在身體裡燃起一把火,想要不炸鍋,就要控制火候。于是,你不停深呼吸,想要把空氣吸進肚子裡降溫。
“憑什麼……”你咬牙切齒地開口了,“憑什麼隻有我一個人在想你——”
男人打斷你道:“YN,你令我痛苦。”
不再是寵愛又親昵的“公主”,而是YN,是你的名字。
“你在折磨我,你對我太壞了,YN,我從來不是你的首選。”
他的語氣告訴你,他沒有開玩笑,他是認真的。與此同時,你感到心髒傳來連綿的疼痛感,那連帶着你的指尖也在顫抖。
“不管是幽靈,還是你那位老鄉,他們都比我重要。你認為我的愛,理所應當。”
克魯格從未對你說過重話,連冷臉都沒有過,這一次的指責簡直是前所未有。
你忍不住問:“所以,你要抛下我嗎?”
也許,相比于問題,稱之為指控更合适。你指控着他這幾天的失聯,指控着他的漠不關心。
“不,公主,是你背叛了我們。”
聽到熟悉的呼喚,你明明還在氣頭上,卻又忍不住勾起嘴角。
“你在生我的氣?”
聽到你這句明知故問的話,克魯格的語氣終于有了點波動:“我以為很明顯。”
你終是沒忍住,發出一陣輕笑聲:“那這一次,我來哄你,好不好?”
克魯格沒說話,你再接再厲道:“因為事發突然,我到這邊來沒有換洗衣物,尤其是沒有你送給我的内衣,所以我……醒過來之後都沒有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