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稱呼我為……約瑟夫，約瑟夫·克魯格。”

劇作家笑着，聲音像大提琴一般絲滑。

六

又一個“約瑟夫”。

現在，兩個約瑟夫面對面坐着，面前各有一杯咖啡，還在冒着熱氣。他們所在的房間是特别的雅間，除了他們倆以外沒有其他客人，這位劇作家似乎和這裡的老闆關系不錯。

“我看過你的試演，你很有天賦。”克魯格稱贊道，“沒想過成為萬衆矚目的大明星嗎？”

丹尼微微搖頭：“沒想過。”

成為明星要做什麼，丹尼不知道，他隻知道如何當好一名殺手。這是他生下來就被告知的人生規劃。他的手指熟悉槍械的觸感，眼神能在瞬間鎖定目标的弱點，呼吸與心跳能在割破目标動脈的那一刻趨于靜止。其實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一些天賦，再加上熟能生巧罷了。

可如今，要他——一個殺手站在鎂光燈下？丹尼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他可以為了任務當演員，但不可以為了個人喜好做演員。

“你以前演過戲嗎？任何演戲都可以。”

對面的男人端起咖啡杯，輕抿了一口。那一雙金棕色的眼睛，隔着一層淡淡的霧氣，好像擁有看透一切的能力。

見丹尼保持沉默，克魯格進一步解釋道：“在我還年幼的時候，我的母親對我的管理非常嚴格，她希望我像哥哥那樣，擁有穩定且體面的工作。我明白她的用意，也保持理解，但……我不打算遵從。”

于是，演戲就成了克魯格日常生活的一環。為了防止母親突擊檢查，從而讓自己手忙腳亂，他提前設定好嚴苛的時間表。這令他的生活變成了一台精密的儀器，按部就班地運轉。也是因為如此，在父母眼中，他一直是聽話、懂事且情緒穩定的孩子。

“你看，普通人尚且有演戲經曆，你呢？違背過自己的意願生活嗎？”

克魯格拉開一個笑容，語氣笃定：“沒有人能夠違背自己的天賦。”

好半天，丹尼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先生，我想我們還是……”

克魯格突然放松下來，又喝了一口咖啡：“抱歉，我對浪費天賦的人總是忍不住多說兩句，老毛病了，不要在意。”

說着，他從手提包裡拿出劇本：“來吧，你有什麼問題想問我？我知無不言。”

丹尼斟酌着，問出第一個問題：“奧羅拉，愛的是哪一個幽靈？”

奧羅拉，是女主角的名字。

“你認為呢？畢竟你演了他們的故事。”

“我覺得她愛的是我……我飾演的這個幽靈。”

那雙金棕色的眼睛流露出愉快的情緒：“正确。”

聽到肯定答複，丹尼擡起頭，眼睛亮亮的，有些急切道：“但是，您劇本裡寫的正好相反，奧羅拉愛另一個幽靈，而且最後甘願和他一同赴死。”

克魯格悠哉悠哉道：“我也是拿錢辦事，給我錢的那位大老闆想看到這個局面，我當然滿足他。”

居然沒有錯……自己懷疑的答案竟然就是真相，丹尼說不上來為什麼，但他此時此刻非常激動。這是少有的他符合自己年齡的時刻，本就是二十歲出頭的青年人，還在喜歡做題也是正常的（誤）。

丹尼大概想不到，他正在享受一個演員能想象到的最高規格的福利：和原作者本人面對面詳談劇情和人設。

尤其，這位原作者還是原型事件當事人之一。

現在的他，沐浴在一片暖洋洋中，全身上下的血流奔湧着，訴說同一個快樂的心情。

隻不過，高興之餘，問題又出現了。

“那奧羅拉為什麼還要冒這麼大的風險，去往那個幽靈身邊呢？隻是為了送死嗎？還是說，她根本沒有去？”

克魯格搖頭：“不，她去了。”

仿佛已經不是在讨論劇中的虛拟人物奧羅拉，而是真的存在這樣一個女人，一個無法預測的女人。丹尼皺起眉頭，喃喃道：“為什麼呢？”

克魯格沒有回答，垂下眼睛，隻是兀自品味着咖啡。

丹尼看向面前這個好似對一切都勝券在握的男人，突然産生了一個奇怪的想法。

——如果他就是奧羅拉就好了。

但丹尼清楚，這不可能。奧羅拉誕生于眼前這個男人的大腦，卻又不完全屬于他。在得到肯定答複之前，他曾問過奧羅拉的扮演者：“你對我，到底是什麼感覺？”

看到女人驚訝又羞澀的表情，他知道自己讓她誤會了，連忙改口：“我是說，奧羅拉對新世界的幽靈，是什麼感覺？”

女人撇撇嘴，挑逗地看了他一眼：“你愛我，不是嗎？”

丹尼點點頭，默認了女人那些心照不宣的調情。因為他不在乎，他隻想知道答案。

“既然如此，我愛不愛你這件事，其實無關緊要吧？”

怎麼會無關緊要呢？！

忽然，丹尼從沉思中驚醒，他才發現克魯格已經沒有坐在原位，取而代之正站在他的側面。

什麼時候的事兒？！

這很不同尋常，因為從小到大經曆的殺手訓練，讓丹尼敏銳得像一頭獅子，任何響動都不會逃過他的感官。如果克魯格是另一名殺手，丹尼此時已經命喪黃泉。

想到這裡，他的腦袋和四肢隐隐開始發熱，額間滲出一點冷汗。

然而，克魯格什麼可疑行為都沒有，他手裡拿着一張骷髅面具，向丹尼笑着問：“可以嗎？”

對上那雙金棕色的眼睛，丹尼忽然想起一件事。克魯格說，沒有人能違抗天賦，證明天賦的抒發很多時候都是一種被動的本能。

但是當他提起小時候，用精湛的演技騙過所有人，用的詞語是……打算。

如此可怕的計算能力和僞裝能力都隻是“打算”，是他意願的一環，是他主動做成的。

這個人，克魯格，他的天賦到底是……？

丹尼順從接過面具，熟練地套上。這一瞬間，屬于“丹尼”的部分潮水般退去，西蒙·萊利在他身上蘇醒。

同時，他聽到了子彈上膛的聲音。

身體瞬間繃緊，像獅子捕獵前一秒，随時能夠爆發而起，抓破獵物的咽喉。下一秒，他拼命抵抗住了來自身體裡的殺戮本能。

“西蒙，你的工作代表不了你，你的任務代表不了你，我不會阻止你完成你的使命。但我需要知道，你的人生中，還有除了使命之外的東西足以召喚你，否則——”

槍口，隔着一層面具抵上丹尼的額頭。　　“與其看着你像行屍走肉一般活在夢中，不如我們一起死在這裡。”

七

“老實交代，”你惱怒地揪住格瑞夫斯的手腕，“劇作者是誰？”

“這是個秘——”

“克魯格，對不對？或者說，約瑟夫·克魯格。”

格瑞夫斯露出一個微笑，完全是被拆穿之後也完全無所謂的擺爛笑容。你氣得不行，狠狠給了他大腿一拳。

“小騙子！你下這麼重的手！”

格瑞夫斯瞬間露出痛苦的表情，蜷縮起身體，捂住自己受傷的部位開始哀嚎。一開始，你還能勉強無視他，但随着他持續輕聲呼痛，你也心虛起來了。

不會吧，你不會打到什麼奇怪的地方了……诶，他不會就此斷子絕孫了吧！

想到這裡，你瞬間破功，側過身體扶起格瑞夫斯的肩膀，擔憂道：“對、對不起啊，格瑞夫斯，你還好嗎？要不我們去醫院——啊！”

格瑞夫斯避開你的左手，将你一把拎起，打劫一樣摟進懷裡。你剛開始掙紮，嘴上一熱，已經被堵住了所有叫罵。

這是一個異常強勢的吻，幾乎壓榨掉你嘴裡的全部空氣。

你全部的反抗之力都被格瑞夫斯壓制，除了不傷害你的左手臂，他将你樓得很緊很緊，仿佛要折斷你的身體。

在找到約瑟夫·克魯格寫劇本的時候，格瑞夫斯其實相當不爽。但他沒辦法，克魯格是最适合的人選。不光是親曆者之一，還擁有其他人比不了的創作能力。

隻是吧，這小子流露出一股“我最熟悉YN”的派頭，非常令人不爽！

作為甲方，格瑞夫斯非常好相處，大概因為他自己當乙方的時候總被坑……他隻有一個要求：奧羅拉這個角色，必須愛的是舊世界的幽靈。

克魯格看了一眼格瑞夫斯，點點頭，笑道：“沒問題。”

半個月不到，克魯格便交出了寫好的劇本。格瑞夫斯細細檢查了一遍……然後不得不承認，克魯格的确很了解你。

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拿着劇本，格瑞夫斯陷入沉思。

你一直都挺着一股精氣神，這也是為什麼似乎你一出場就硝煙彌漫似的。但是，你一旦放松下來，那種易碎感就會把你抽離出來，好像下一秒就要化成露水。

在槍林彈雨中對他使用頭槌，用錘子終結生産工廠，用槍痛擊自己，孤身一人跑到新世界大酒店，新年之夜服毒，坐風筝上天……一樁樁，一件件，全都印在格瑞夫斯腦袋裡，讓他對你無比忌憚。

天知道，他曾經對謝菲爾德都沒有如此強烈的警戒心。

你就是個瘋子，愛騙人的瘋子。

舞台上，奧羅拉用槍指着新世界的西蒙·萊利，用沉痛的語氣訴說着：“西蒙，你的工作代表不了你，你的任務代表不了你，我不會阻止你完成你的使命。但我需要知道，你的人生中，還有除了使命之外的東西足以召喚你，否則與其看着你像行屍走肉一般活在夢中，不如我們一起死在這裡。”

這個時候，丹尼短暫抽離了角色。

不對，女演員演得不對，不應該是這種沉痛的語氣。幾天前，在那個平均消費貴得吓人的咖啡廳雅間，克魯格穿着一件輕薄柔軟的白色毛衣，還有一條剪裁良好的黑色長褲，貌似不經意對着他念出了這段台詞。

明明是劇本裡就有的台詞，但由克魯格這個原作者念出來，好像就攜帶了魔法。丹尼幾乎是控制不住地想要證明自己，證明他不是這樣的，他不止于此。

他不是武器，他的靈魂沒有死去。還有除了任務和使命以外的東西，足以召喚他。

舞台下，你與格瑞夫斯額頭相抵，終于結束這纏綿的一吻，兩人都在深深喘息。失血、虛弱、缺氧，層層沖擊你的大腦。

“流氓。”

“騙子。”

你不服氣道：“我怎麼騙你了？”

格瑞夫斯也回嘴：“保持沉默也叫欺騙。”

好家夥，還在記仇你裝睡的事情。

你支起身體，格瑞夫斯隻是輕輕扶着你，不讓你摔倒。與此同時，台上的奧羅拉正在歌唱着，她祝福新世界的幽靈能夠為自己而活，也向死神祈禱，她和舊世界的幽靈能夠在另一個世界團聚。

“親愛的死神，請允許我，請允許奧羅拉帶上她的愛人。”

沐浴着優美的歌聲，你沖着格瑞夫斯露出一個有些羞澀又有些傷感的微笑。

“其實你們都猜錯了，我喜歡的一直都是另一個幽靈，是你熟悉的那個西蒙·萊利。”

你伸出右手，将散落的碎發别到耳後。同時，你别開眼神，不再和僵住的男人對視。

“從第一次和他出任務的時候，就喜歡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