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處附近有不少蘇阊甯派來的侍從,每隔幾天就換一批人,擺明了是在監視。張車前示意他不必害怕打草驚蛇,燕一真便用力撣了撣那沓文章,嫌惡地說:“什麼玩意兒,狗屁不通,今天可沒心情看這些!”然後随手丢到閣樓上去了。
張車前暗暗給他比了個大拇指。
這一丢,真是丢到了九霄雲外,等燕一真再想起,已經是下旬的事了。
他坐在閣樓裡把一沓文章看完了,這些作品裡不過兩三個勉強能入眼,瑕疵還不少。其餘的更是臨時湊數,皆是泛泛而談,不知所雲。他把結果告知張車前,張車前沒聽幾句就笑了。
他提筆寫下幾個人名,“選出的人在不在這些名字當中?”
燕一真一一對過去,點頭:“不錯。你怎麼知道的?他們是什麼人?”
張車前冷笑:“還能是什麼人?蘇阊甯的門生罷了,這些年沒少跟着他幹虧心事。幸好我留了心眼,否則……”
燕一真感到匪夷所思:“他故意找了十多個才學平平的人,好襯托他們的文采?他想往朝廷塞人,就沒想過我可能全都打回去?”
張車前冷笑:“姓蘇的親自領人來的。他還以為一府之令的面子,我們必須給呢。”末了又道,“那些書生未必就是他故意找的,舒州學堂凋敝,讀書人本就稀少,恐怕再怎麼找也就是這樣了。”
這話又說到燕一真心坎裡去,他思來想去,雖然痛恨,但仍覺得不妥:“這些人字裡行間格局甚小,隐隐有仄戾狠氣,是個讀書人的殼子,土匪的芯子,隻怕将來成不了事,反而要壞事。比起他們,我不如帶那兩個小孩走。”
張車前知道他說的是住在學堂底下的那兩個孩子,便道:“那兩個可以帶上,不過他們長大必定還會回來,你要想好。至于這些人,你再瞧不上也得選兩個進去,做做樣子給某人看。”
“你是說,先穩住他們?”燕一真迅速領會到他話裡有話。
“越來越懂我了。”張車前輕笑,愛憐地去揉他腦袋。哪知燕一真抱頭亂竄躲開:“你老實點,一會兒還要見客的!”
54、
老實那是不可能老實的,這輩子都不可能老實的。張車前耍起賴來不依不饒,猿臂舒展就将小書生信手拈來,抱在懷裡好一通揉搓。然後在燕一真威脅的眼神中替他重新把發髻梳理整齊,心裡滿足得不行。
“英如芳說的那個怪胎天才,你覺得如何?”
燕一真說起公事一下就平靜了,倚在張車前肩頭:“怪是真怪,天才也是真天才。他叫天青,好像能夠未蔔先知,我面對着他總有種奇怪的感覺。”
“什麼奇怪的感覺?”張車前撫着他的背,一根一根骨頭摸過去,感覺又和他貼近了幾分。
怎麼好像又瘦了。
燕一真有些猶豫,“說出來你不要笑,我覺得……他好像不是人。”
玉簪穿過厚密的頭發,牢牢固定在他頭上。張車前端詳着鏡中人,“不是人,那是什麼?”
燕一真努力回想那個場景,“我覺得,我好像面對的不是一個人,是一座大山,汪洋大海,或是滿霄星漢,總之是浩瀚無垠。但當他開口說話,這種感覺一下子消失了。”
他說着,又疑惑道:“那種變化很真切,絕不是我臆想出來的。可英如芳似乎完全沒有這種感覺,他待天青就像兄長照顧幼弟。當然,天青隻是年齡小,其實他比英如芳更要成熟。”
張車前到:“你說得我也來興趣了,我想去拜訪他。”
燕一真笑道:“巧了,我今晚約的就是英司谏,一會兒你和我一起出去。如果他也答應了,那就應該不會有問題。”
他們下樓時,英如芳已經在了。他說:“有件趣事想告訴二位大人。往日我家附近鼠蟻盤踞數量衆多,自從大人來了,這些髒東西一下子少了。”
燕一真笑道:“我們一向愛幹淨,所以出門都帶着掃帚,走到哪掃到哪。日後再做點鼠藥,不但你家附近的髒東西要清,整座舒州城都要清。”
英如芳作揖:“下官替舒州百姓拜謝大人。”
張車前提着酒壇回來了:“怎麼站在門口說個沒完?上桌上桌。”
55、
三人照樣吃些夜宵,交換各自事情的進展。燕一真發現英如芳今晚格外興奮,話比平時多了兩三倍,酒過三巡,笑意更是止不住地溢出眼角。
燕一真打趣:“英司谏今日心情這樣好,想必是有大喜事。”
英如芳立刻收斂了笑容,強撐道:“也沒什麼,兩位大人見笑了。”話沒說完又笑起來了,自己都覺得丢臉。
燕一真和張車前對視一眼,皆是有些好笑地搖頭。張車前舉杯道:“英兄弟,不知是什麼好事,若可以不妨說給我們聽聽,我們也替你高興高興。”
英如芳拍拍臉,起身敬酒:“不是什麼大事,也不瞞二位,是我一位分别多年的朋友來信說要來看我,實在情難自禁。下官當日在天青那兒泡的茶,便是出自我這位朋友的手。”
“原來是他?”燕一真回味起當日那碗茶的滋味,仿佛口齒生香,十分留戀起來,“果然妙手,難怪英司谏開懷至此,想來是你的知交好友。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可喜可賀呀!”說着端起酒朝英如芳點了頭,便豪氣沖天地一飲而盡。
張車前攔都來不及,哭笑不得:“慢點喝,慢點喝,看你饞得那樣,至于嗎?”
燕一真哈哈大笑:“機會難得,平時不讓喝,今兒你必須讓我多喝點!”說着扔了杯子,把酒往碗裡一倒,又咕咚咕咚灌下去。一抹嘴巴,拍桌而起:“痛快!再來!”一壇酒轉眼就空了。
英如芳吓得酒都醒了:“難怪張大人不讓多喝,燕大人真是……真是性情中人。”
張車前笑笑,果真不去阻攔,由得他大醉到原形畢露,舉起門檻當棍棒揮舞,嚷嚷着要出去行俠仗義、打遍天下賊匪,把英如芳看得是目瞪口呆。
“見笑了。之前是我的疏忽,把他憋壞了。”張車前朝英如芳拱拱手,“看來隻好改日再去拜訪天青兄弟。”
英如芳久久不能回神:“……好,好的。”
燕大人果然不是一般的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