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輕輕一托,龔叁焦便靠着枕頭歪坐起來。又扶起他的臉,不知怎麼的,别人怎麼也撬不開的嘴,天青一捏就開了,林憬謙便順着一勺一勺喂了下去,不時給他順一順背。臉上笑着,心中卻歎息,龔叁焦真的睡死了,他最怕别人碰他的背,一碰就癢得跳起來,今日自己這樣放肆,他一點反應也沒有。
藥很快喂完。他用舌尖舔了舔勺底,很苦。天青見狀,放下龔叁焦讓他躺了回去。
林憬謙捏着勺子,怔怔地看着他,“我曉得你不怕苦,但還是對不住,讓你吃了苦。”良久,他慢慢俯下身,把耳朵貼在龔叁焦胸口,聽他勃然的心跳,感受身下起伏的胸膛,靜靜閉上眼。
“龔哥哥,千錯萬錯都在我,往後,我要你長命百歲。”
189、
一盆涼水下去,躺在柴房裡的人很快醒轉。待要坐起,胳膊腿分毫不動,才覺察全身被繩索緊縛。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他冷嗤一聲,重新倒了回去。破梁近在咫尺,厚厚的蛛網把梁邊鑲了白,随着他的動作,整個屋子都震了一下。
“我知道你們是誰,也知道你們的本事。咱們都是替人賣命,誰也不礙着誰。這次是那小子自己不走運,和你們卻沒半點關系。”
“對了,想你們也不會知道,我好心告訴你們,我可是要定時報平安的,勸你們馬上把我放了。否則時間一過,那頭沒收到消息,馬上就會派人來,到時恐怕要傷了和氣。”
方軍醫一聽,氣得大罵:“放屁,放屁!你這次敢把少爺咒得昏迷,下次就敢把人直接擄走,簡直當此地是無人之境,大人任務失敗,是何下場還用多說麼?豈有什麼不礙着的道理!大人,此賊滿口胡言,一個字也信不得!”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見識過天青的本事後,他方知道龔叁焦的病因是玄異之事。燕一真并沒将林憬謙做的事說與他,隻告訴他此人已監視了他們一路,且是位本事不小的江湖人,幫着朝廷對他們出手,那龔叁焦的病自然也要算在他頭上了。
下蠱,詛咒,驅鬼,紮小人,方軍醫想到的不外乎是這些歪門邪道。
那人發出一聲好笑的歎息,自顧自閉目養神起來,任憑方軍醫怎麼罵都不開口了。
張車前上前一步,“我知道你為什麼會被收買。”
那人仍閉着眼。
張車前又道:“我還知道你主子膽敢模仿天子禦筆,罪不容誅。此事我會從頭到尾向皇上禀報,你就在此歇着吧。”
給了天蓬一個眼神,帶着其餘人退了出去。天蓬則在角落隐匿起來,繼續看守他。
走出很遠,燕一真迫不及待地問道:“你怎知他上封不是皇帝?你在詐他?”
張車前笑道:“有何不可?我們隻是做了為人臣子該做的事。”
方軍醫仍是氣咻咻的:“大人,此賊有恃無恐,嚣張之極,絕不可輕饒!”
張車前點頭:“你們想,若此人果真隸屬皇帝轄下,他更要給我一個解釋,否則就是自打嘴巴。禦封的南巡大臣,竟有人膽敢驅使江湖人跟蹤監視,暗中也罷了,現今直接動刀動到臉面上來,傷的還是大理寺丞獨子,傳出去君威何存?”
“若不是,也算我們大功一件。禦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眠,皇帝要是得知,有人冒充他的名諱教唆江湖人鬧事,那人還就在自己身邊,要能輕輕揭過,那還是他麼?等着瞧吧。”
燕一真聽得心潮澎湃,“那還等什麼,我去研墨!”
190、
天青要的香木、松脂等物,連同麻布一起煮了一鍋不斷火的藥湯,半日添一次水。藥湯熬到第三日,已經開始散發一種樹木的異香。林憬謙就用這香噴噴的麻布給龔叁焦擦身,一日一換。換下的麻布則遠遠地拿到河邊燒了,埋在向陽的樹下。
麻布換到第五塊的時候,龔叁焦有了知覺。不知用了多久,他終于勉力睜開眼,方軍醫正在給他号脈,見他醒來,一臉喜色地讓守衛速速去請大人。沒一會兒,張大人,燕大人,連同自己的同伴們都來了,大家圍在他身邊,七嘴八舌地問他感覺好些沒有,弄得他臉色茫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他撐着想坐起來,卻感覺四肢十分怪異,手腳都不受控制,筋都是麻的。他有些慌了,“大人,我這是?”
燕一真忙道:“叁焦,你無事!隻是吹了風,如今隻管歇着。”又對孩子們道:“這幾日張大人與我有要事在身,放你們溫習假,你們該做什麼做什麼,隻是不許出院子。”
一聽不上課,孩子們都高興起來,趕緊去看張車前。張車前也配合着點點頭,孩子們這下樂壞了,叽叽喳喳議論起來。龔叁焦聽得似懂非懂,在吵鬧聲中呆愣半晌,忽然問道:“謙哥兒呢?”
燕一真一下緊張起來,仔細看他的表情,生怕他記起什麼糟心事。但看來看去,他臉上隻有單純的疑惑,好像并不記得昏迷前發生了什麼。
一個平日和他們要好的孩子笑道:“他累了,且睡呢!你老是不醒,謙哥兒日日守着你,給你擦身子都擦了幾回啦!”
龔叁焦越聽臉越紅,拳頭攥得死緊,後背也癢得跟被兔爪子撓了幾百下似的,“燕,燕夫子說了,我已無事,讓他好好歇着别來了。”
那孩子又逗趣:“我們說了不算,你說他才聽。嘻嘻!”大家笑成一團,連張車前也忍俊不禁地别過臉去。
燕一真拉拉他的衣袖,清了清嗓子,對孩子們道:“好了,放過叁焦吧,他還要靜養幾日,待好全了你們再上練武場切磋。說好了,誰不去,下回給黑老爺洗澡誰就排頭一個。”
哀嚎頓起。
燕一真笑道:“知道怕了,還不去練功?沒準這次能打叁焦一個措手不及呢。”孩子們果然勝負心起,個個兩眼放光。龔叁焦是出了名練功勤,天分也高,素日鬥武鮮少有人勝過他的,就連張車前親手帶出的兵,他也能有模有樣走幾個來回。這下趁他病要他命,還能打不赢?
這倒并非是誰家教習的功法就遜色了,隻是業有專攻,這些孩子出身高貴,習武的更精于騎射,近身練的也多是長刀短匕首,龔叁焦的父親年歲輕、入朝晚,還保留着從沙場上厮殺出來的身手,因此龔叁焦從小學的就是父親最拿手的長槍。
孩子們身量尚小,一柄長槍就足以讓他們望洋興歎,就算在馬背上,也難近身。
回到住處,燕一真才問道:“長槍真有這麼無敵?”
張車前道:“無敵的不是槍,是用槍的人。用刀,劍,戟,斧,錘,乃至自創的武器,都有能人。槍長能擋,能挑,但若手慢了,則成為負累。刀能劈砍,劍能刺攪,難道隻因短于槍便注定輸赢?”
“那,要如何才能赢過槍呢?”
“道理最簡單,你隻要快過他,永遠也輸不了。若能尋些借力也未為不可,假使你與人對敵,你便伺機搶到他身後,先攻馬腿或其下盤,再攻他提槍的那條胳膊,令他自顧無暇,方寸大亂時,你便可勝了。但首先,你得做到不畏懼。不畏懼長槍穿胸的感覺,就算下一秒,槍頭就要捅破你的眼睛,你也不能眨眼,戰場上,沒死透前,都不算輸。”
燕一真忽然緊緊地抱住了他,有些顫抖,“這就是戰場,頃刻間能覆滅一座城池,一切化為烏有。”
張車前微微側頭,貼着他的發邊溫和地與他厮磨,“是的,我會把他們教好,但我希望他們用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