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言是這樣的——具體年份已不可考,那時還沒有如今的月氏、漢谟和羌兀,
樓蘭古國曾有一位富商,晚年方得愛女,視若珍寶。然天不遂人願,此女年少便罹患怪疾,縱使富商遍訪名醫最終還是藥石無醫撒手人寰。
富商悲恸欲絕,遂耗巨資打造一具傳說中的“冰棺”——據傳此棺以寶石為飾,糅合極北寒冰與稀世奇材鑄就,可使亡者容顔永駐、屍身不腐。
然樓蘭早已湮滅,此轶聞難辨真僞,僅靠西域商隊口耳相傳,後便被收錄于《樓蘭異聞錄》。世人或疑其杜撰,但更願信其有——隻因那冰棺所耗之物,件件價值連城。縱使不腐之說無從驗證,單是棺椁本身,已足令天下人垂涎。
連雪終日閉門不出,繡滿金線的婚帖随意棄擲于案上,任由燭淚浸透吉時二字。
她的掌心緊攥着一卷殘破的羊皮地圖——那是冰棺可能的最後現世的方向。
她為什麼會在冰棺中,還密封的這樣好,必然是有人故意為之,或是自己人迫不得已,或是仇人報複。
但若是仇人,大可一刀了結,何必大費周章?
那更大概率是自己人。
如此推斷,自己一定經曆了危及性命的重大變故,而自己記憶全無,不排除長期低溫封存之故,又或者是此前遭遇早已傷及大腦。
既是自己人将她安置于此,那她與同行者必然曾跋涉千裡來到西域,且有着非來不可的理由。
——可如今自己卻是孤身蘇醒,内力雖在緩慢恢複,但過往一片空白。
連雪指尖曾撫過冰棺内壁,寒意滲入骨髓。她閉了閉眼——究竟是什麼樣的絕境,會讓‘自己人’選擇将她封存于此?是背叛?是逃亡?還是……全軍覆沒前的最後掙紮。
那當年的行動,怕是失敗了。
甚至……敗得極其慘烈。
以自己如今逐漸恢複的功力推斷,曾經武功絕非泛泛。
可即便如此,仍落得重傷瀕死、冰棺封存的下場,那同行之人……恐怕更是早已兇多吉少。
她隻覺胸口蓦地一疼,像是被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這份突如其來的窒息感,連雪一滴淚落下,是為了那些再也回不來的人嗎?
倘若當年有人安然返回了中原,且記憶未損——若她彼時為人尚可,或許他們終會再來尋她。
可這些年,風聲寂寂,杳無音訊。
她無意識攥緊了衣角——若她是那個來尋人的人,會怎麼做?她閉目繼續推演:換作自己,必先重返事發之地。可若原處早已崩毀,痕迹全無呢?
要如何做?
如果是自己,會兵分兩路,一路另尋入口,另一路就近向外輻射。
但這幾年來,從未聽到有中原人來打聽異族人活動的蹤迹。
如此,新的推斷浮上心頭——
當年變故之地根本不再羌兀?或許距離月氏或者漢谟更近?
若冰棺能沿落日河漂至羌兀,而落日河主幹皆在羌兀境内,那必然有另外一條水道能與落日河相接,這河未必在地表,地下河也未嘗不可。
就如同一個傳說——年邁的牧民們常說,落日河的盡頭通往‘地母的淚囊’,那是一條吞沒一切回聲的地下暗流。
連雪的指尖沿着地圖上的墨線緩緩遊走,炭筆在羊皮紙上沙沙作響。她翻遍了藏書閣的每一冊西域水文志,又借着賞賜的名義召來年邁的宮人,在茶香氤氲間套出隻言片語。
“殿下可知,六十年前的羌兀,是要向弱宛河獻祭牛羊的?”一位缺了門牙的老牧人咧着嘴向她比劃,“但有一年突如其來的地震裹挾着數日的暴雨之後,弱宛河反而逐漸消失了……”
弱宛河?
她終于開始拼湊出真相的輪廓——弱宛河從未真正消失。
或許是當年的地震加暴雨讓河道塌陷,整條河流沉入地底,卻仍通過暗流與落日河血脈相連。
而她的冰棺,也或許正是順着地下河道幽靈般漂流,最終在落日河岸擱淺。
雖聽起來有些過于巧合,連雪摩挲着地圖上虛構的暗河紋路,她突然把臉埋進掌心,忽然有些癫狂的低笑出聲。
但是世上之事本就無巧不成書。
連雪的路線至那時已然清晰——逆落日河而上,尋找那條藏于地下的暗河支脈,再沿其蹤迹追溯至早已消失的弱宛河。唯有如此,她才有可能觸及自己的來處。
因此連雪的隊伍中除了随從護衛,還帶了對水系和地形極為熟悉的探險家,對西域曆史着迷的研究者以及耳聽八方的神耳侍。
作為羌兀的神女,連雪有着足夠的号召力;作為未來的王妃,連雪有着不容置疑的權威。
至少現在是。
但連雪深谙人心,她撫過神女祭袍上的金繡,更為此行賦予了一層更宏大的意義:尋找弱宛河,為羌兀再續一條生命之脈。
于是,一個更崇高的念頭在衆人心中紮根。
神女受上天感召降臨羌兀,帶領羌兀走向繁盛與強大。
沒有人懷疑她的動機。
就連向導提醒地下河岩壁之脆,十年前一隊尋寶人進去再未出來雲雲,都被衆人置若罔聞。
駝鈴在風中搖晃,這支特殊的隊伍沿着落日河逆流而上。
他們帶足了物資——風幹的肉脯、密封的水囊、能組裝成舟的工具,以及抵禦夜寒的厚毛氈。沒有人質疑連雪的決定,即便澤漓不在,護衛們仍将她護在中心,仿佛她是一尊易碎的琉璃神像。
連雪知道,他們已經将‘連雪’處于非人的地位,逐漸成為一種象征,一個羌兀語中那個與“豐沛雨水”諧音的神聖符号。
每晚紮營時,曆史學者都會面向前路跪下,将一捧沙灑在《弱宛河考》的殘頁上——彷佛那是六十年前弱宛河畔的沙。
風沙吹不垮這支隊伍,連續數日毫無收獲,但人群依然亢奮。
她曾瞥見護衛隊長偷偷拿着水囊收集她喝剩的水,眼神熾熱得像在供奉聖泉。
衆人在夜間圍着篝火暢想,若是找到弱宛河,他們的的名字就會被刻在神廟的石壁上。
即便是失敗了,他們也是跟随神女共同為羌兀尋求更好未來的英雄,是家國的榮耀。
這樣至第五天時,變故出現了。
傍晚時分,天穹驟然昏沉,向導仰頭嗅了嗅灼熱的空氣,低聲道:“要起沙暴了。”
澤漓當即擡手示意隊伍停下,命人尋找背風的沙丘紮營。
可一個時辰過去,預想中的狂風并未襲來,反而在血色殘陽的盡頭,浮現出一支商隊的剪影。
中原人的寬袍大袖,在風沙中翻飛如蝶。
看到中原商隊的一瞬間,連雪的指尖猛地掐進掌心。
她從未想過,在這片荒蕪之地,竟能遇見故土之人。
那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不再是飄蕩的孤魂,那些陌生的面孔,都是她存在過的證明。
連雪餘光看見澤漓的拇指無意識摩挲着刀柄,那是他警惕時的習慣。連雪知道,自己每一寸表情都會落在他眼裡,所以她強迫自己面色如常,可心跳卻要震出胸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