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嗯,說得對。”她竟點頭附和,指尖卷着鬓邊一縷散落的青絲,“所以我先睡飽了。倒是閣下……”她忽然掀睫,眸光如雪刃出鞘,“既認得我,又勞師動衆擒個半廢之人,有意思嗎?”
茶盞重重磕在石桌上。
“有沒有意思,取決于洛閣主,不在在下”,面具後的聲音陡然陰沉,“洛閣主不會覺得,在下隻用了區區迷香吧,未免有點太配不上洛閣主的身份!”
“我的身份?”她忽然笑出聲,“迷香?我還當是自己連日奔波太乏的緣故,又或者是閣下這屋子太悶,叫人昏沉。”
“洛閣主果然名不虛傳!”
“那不如閣下明示——”她倏然前傾,鎖鍊嘩啦作響,“既要馴鷹探路,又要趁虛偷襲,到底要拿出什麼籌碼……才對得起你眼中洛溫顔這個身份?”
“洛閣主難道沒發現嗎?”面具人的聲音忽遠忽近,在石室中詭異地回蕩,“這一路昏睡不醒,此刻醒來卻精神亢奮;洛閣主又不覺得,氣海翻騰如沸,殺意蠢蠢欲動;洛閣主還不覺得,我的聲音飄渺難辨,連這囚室也在扭曲變形嗎?”
啰嗦。
洛溫顔暗自冷笑。
但不可否認,自清醒以來,她确實感到異常——疲憊盡消,取而代之的是經脈中奔湧的内力,激蕩不已,心跳如擂,血液好似在皮膚下灼燒。
更詭異的是,對方的聲音時而似在天邊,時而又如耳語,連帶着整個石室的輪廓都在視野中扭曲顫動。
她以為是飛雪城一戰或葉月升的内力激的聲聲慢又添新的症狀,但是如今看來……
“洛閣主,你當真不恨嗎?”黑衣人突然起身踱步,洛溫顔的視線随之模糊。她用力搖頭,眼前卻愈發混沌。
“自幼颠沛流離,幾度瀕死,到頭來仍是他人掌中玩物;空有一身天賦,卻因蠱毒所困,從前連内法都無力突破瓶頸;落雲宮連入門功法都不肯傳授——樁樁件件,你不恨洛輕雲嗎?”
恨?
“當年若有極盛内力傍身,多少悲劇本可避免?多少故人不必枉死?落雲宮口稱師門,卻将你全盤算計、利用殆盡!溫儒卿與你刀劍相向時,又可曾念過同門之誼?!”
黑衣人聲音越來越急,字字如刃。
“十餘歲冠絕江湖,如今卻落得殘命一場,你不恨把你害到此境地的所有人嗎?!”
“住口!閉嘴!”洛溫顔厲喝。
不知何時,一股暴戾之氣已在經脈中橫沖直撞,每個恨字都像火星濺入油海。
她本能運功壓制,卻發現内力越是流轉,殺意越是熾烈。
指節因攥得太緊而泛白,鎖鍊被扯得铮铮作響,腦海中竟浮現出劍刃沒入血肉的畫面…
“小妖怎麼死的?”面具人的聲音突然在洛溫顔耳中化作了小妖的嗓音,凄厲地在石室中炸開,“她死在要救你、避免你遭你洛輕雲毒害的路上。她為了給你報信,被洛輕雲截在半路——腸穿肚爛爬回清輝閣,血拖了數百米,至死都不能瞑目!”
“清輝閣上百條人命,”他的聲音又變成南宮揚的低吼,“一夜之間死在各方對你的觊觎、忌憚和算計之下;南宮揚呢,他拼死替你擋下一掌時可甘心看你如今模樣!”
“住口!”洛溫顔的嘶喊擋不住破碎的聲浪仍在繼續:
“還有淩雙,淩雙的骨頭被沙漠裡的秃鹫啄食,落日孤煙都帶不回他的殘魂孤魄!”
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鈎子,将記憶深處的畫面硬生生扯出。
“閉嘴,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
洛溫顔抓起茶盞狠狠擲去,瓷器在石壁上炸開萬千碎片。刺耳的爆裂聲在密閉空間裡來回激蕩,震得耳膜生疼。
面具人卻逼近一步,聲音如毒蛇吐信:“這就受不了了嗎?你小師兄咽氣時,他的血浸透了你整片衣襟——”
洛溫顔的瞳孔驟然收縮。
她突然看清了——不是用眼睛,而是被仇恨灼穿的靈魂——昔日她以為至親的落雲宮、熱鬧祥和的清輝閣…
可是——
眼前景象突然扭曲變幻,死去的故人接連浮現:
小妖被洛輕雲一劍貫穿,南宮揚胸口綻開的血花,淩雙在沙丘上拖出的蜿蜒血痕, 清輝閣血流成河……顔畫于她懷中氣絕, 帶血的指尖滑過她的臉頰,落雲宮的朱漆大門在她眼前轟然閉合,溫儒卿的劍尖滴着她的血……
記憶如潮水倒灌——
無盡崖之戰血色沖天,父母含恨而終;
名門正派笑臉扭曲,舉着火把将玄宗圍成煉獄;
她蜷縮在蠱毒發作的劇痛中,指甲在石闆上折斷……
“看看他們啊!洛溫顔,小妖的血未幹!南宮揚的劍未寒,你是恨的,殺光他們,用他們的頭顱祭奠抱憾的亡魂!!”
無數聲音在顱内尖嘯。
高座之上的洛輕雲在笑,溫儒卿在笑,那些道貌岸然者都在笑。笑聲化作利刃,一刀刀淩遲着她的神經。
“啊!!!”惡鬼般的耳語啃噬着理智,枷鎖崩裂的刹那,她眼底最後一絲清明湮滅——
隻剩滔天殺意,如業火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