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否認。
她看着我,像是要說什麼,最後卻沒說,隻走過來,彎腰替我把頭靠在她肩上。
她身上有外面的風味,有一點香,也有一點草木味。
她說:“你現在,比我更像家長。”
我沒回她。隻是笑了。
我知道她說的是玩笑。
但我心裡明白,從遇見她那天起,我已經不是那個隻靠“被需要”來活着的人了。
我是想要給予。
是我想給她一個孩子,想給她生活的安心,想給她将來哪怕我不在了,也能獨自撐起的所有。
她讓我知道,愛不是索取。
而是,在自己不能動的時候,也想把全世界都推向她。
*
我們之間的日子,并不壯烈。
每天早上八點,窗簾自動升起,光線穿過半山的玻璃,灑在我床腳。我睜眼的時候,她通常已經醒了,會坐在沙發那邊翻一會兒資料。她喜歡用紙質版的書,哪怕電子屏幕更輕松,對眼睛友好,她還是堅持翻頁的聲音。
她說那聲音像時間落在指尖。
我聽過更複雜的比喻,但這個,最合适。
我在她身上,确實看見了時間。
不明顯,但真實——她頭發變柔順了,笑起來的眼角有幾道細紋,喝完湯會用手撐一撐背,有時一整天沒說太多話,晚上睡覺卻翻來覆去。
她不說,我也不問。
她一直是這樣的人,情緒從不張揚。
她習慣照顧我,也适應了這種節奏。我們每天有固定的換位和護理時間,上午翻身、清潔、訓練肺擴張,下午吸痰和短程被動鍛煉。她不覺得麻煩,從不假手旁人,哪怕已經有全天的護理團隊,她還是會親自動手。
我問她為什麼這麼固執。
她說:“因為我能。”
其實我知道,不是因為她能,是因為她願意這樣,她喜歡這樣。
*
我們幾乎不再出門了。
但陽台夠大,風吹進來時她會用夾子把我的毯子固定住,說:“小心你今天飛出去。”
我說:“飛出去你就自由了。”
她側頭看我一眼:“你少來,你這是在詛咒我一個人孤獨終老?”
我看着她沒說話。
她忽然笑了:“不可能的。”
“我這一輩子都栓你身上了。”
*
有時候我還是會失控——呼吸忽然急促、血壓起伏、皮膚破潰、甚至全身痙攣。
她知道我疼,但不會緊張。她動作一如既往,先穩住我頭部,調整供氧,等情況緩下來,再替我擦汗。
她總是在我最難堪的時候,替我保住最後一分體面。
不是因為她習慣了病房生活,而是因為她一直把我當作“值得被認真對待的人”。
她說過一句話:“我不是因為你不能動才照顧你,而是因為你是我愛的人。”
所以她做的每一件事,哪怕隻是調整一下我的枕頭角度,都像是撫摸我整個生命的一部分。
*
我們的女兒褚念喬現在是個很忙的人。
她一個月來家一次。每次都不提前說,像突然回巢的鳥,帶着新買的紅茶和剛做完的全身體檢報告。她笑起來有點像我,但眉眼更柔,是喬燃的影子。
她坐在我病床邊,一邊給我剪指甲,一邊說:“我媽現在每天比我作業還多。”
“她自己安排的護理表,比我們整個項目管理還精細。”
我沒回她,隻是看着喬燃在一旁給我換液體補水管。
她聽見了,回頭:“你少說風涼話。”
褚念喬笑:“我羨慕你倆。”
“羨慕什麼?”
“羨慕你們在一起的樣子。”
我那一刻心裡輕輕一跳。
原來我們給她的,不隻是血緣、家産、傳承,還有一個“可以被信任的關系樣本”。
她見過我最不體面的樣子,也見過我和喬燃怎樣靜靜地生活。
我想,也許她以後,不會輕易妥協,不會随便離開,也不會因為孤獨就把自己交給錯的人。
*
我們每天都做些小事。
看電影,聽廣播,讀書,她念我聽;吃飯,她喂我,我眨眼回應;洗頭,她的手永遠溫熱,水不急不緩;剪指甲,她從來不剪到太靠近指尖——她知道我不說話的時候也會疼。
這種日子,沒有奇迹,也沒有英雄主義。
但它穩穩地往前走。
有人推,有人等,有人靠着,有人笑着叫你名字。
時間把我帶到今天這個樣子,但它沒奪走她。
她還在。
我們都還在。
她在的地方,就是我的生活。
*
我曾經想,等哪天我不在了,她會不會終于松一口氣。
可現在我知道,她不會。
她不需要我成為“能動的人”,她要的隻是這個人。
我這一生有很多身份:私生子、董事長、病人、丈夫、父親。
但她眼裡,我一直隻是褚行昭。
是她的那一個人。
*
我這一生,很多時候都走得太用力,太早懂得什麼是輸赢、得失、代價、布局。
可後來我才明白,人生真正的幸運,不是赢得什麼,而是遇見了她之後,我終于知道——原來有人,不是為了完成你的人生,而是為了陪你,把它過完。
有她在,我就不算輸。
哪怕我不能動,哪怕我給得不多,哪怕我欠她很多。
她還是選擇留在我身邊。
她,是我這一生最不算計,卻最想守住的奇迹。
而我在遇見她之後,才真正開始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