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着孩子從病房出來時,我第一眼不是看她肚子縫合的位置,也不是看孩子,而是看她的眼。
那眼睛有點紅,像被鹽水泡過的桃子,裡面的光卻清澈得讓我喘不過氣。
人說第一胎傷元氣,她是剖宮産,醫生不讓我靠近。可她一出手術室,就找我。我被人推到走廊盡頭,能看見她,她也能看見我。她抱着女兒走近一點,坐下,像是很自然地把孩子托到我膝蓋上,輕聲問我:“你要不要抱抱?”
我本能地退了一點。
不是怕,是不敢。
我的身體從鎖骨以下都沒知覺,抱一個三公斤重的新生兒,哪怕有人幫我固定,也可能因為沒把握住重心而讓她摔下去。更别說,我的手指早就不能精細抓握,胳膊也隻剩反射式的擡高。
她大概看出了我的遲疑,笑着說:“我扶着你。”
我沒說話。隻是輕輕點頭。
她的手繞過我身體,在我大腿兩側加了兩個靠墊,又把我雙臂擺好,最後小心翼翼地,把我們女兒放了上來。
那一刻我聽見自己的心跳了。
她太小了,小得讓我覺得自己呼吸都會把她吹醒。她臉紅紅的,鼻子塌塌的,一隻手緊握着衣角,像是被迫來到人間的困倦旅客。
我低頭看着她,想說點什麼,又怕自己聲音太大。
喬燃沒出聲,她隻是看我。
我們對視的那幾秒,什麼都沒說。
但我知道,她在告訴我:
“你已經是父親了。”
不是那個坐在控制器前、靠眼控儀簽下上市文件的董事長,也不是那個靠躺在特制床椅上赢下整場博弈的褚家私生子。
隻是個男人。一個被孩子牽動心跳的男人。
*
我們把孩子取名叫褚念喬,寓意就是字面意思,褚行昭念着喬燃。
本來我說要要随她的姓,但是她不肯,說下次就随她姓,可我們都知道,這次能懷上已經是意外之喜了。
她懷孕那年太辛苦了。我那時候剛坐上褚氏的位子,所有股東、媒體、外部合作方都盯着我,等着看一個“高位截癱”的男人能不能扛起一座山。
我扛了。但我不能走,不能親手給她洗一次腳,甚至連晚上她反胃起來,我都不能扶她去廁所。
我給她請了最好的護理團隊,配了四位全職助理,但我始終知道——那些都不夠。
她需要的是丈夫,而不是一個冷靜的安排者。
孩子出生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在客廳哭了。
沒人知道。我也沒打算讓她知道。
隻是坐在沙發上,輪椅靠在一側,眼控儀沒開,我望着窗外那棵老榆樹,想着她現在在恢複室,是不是冷,是不是痛,是不是想喊我名字。
可我不能動。我不能進去。不能替她承受。
那種“不能做什麼”的感覺,比我身體癱瘓的那天還難受。
我記得我媽去世那年是大雪夜,我八歲,沒能抱住她的最後一面。
那種“來不及”的感覺,像死了一次。
我不想再體驗第二次。
所以我對喬燃發誓,不管用什麼方式,我都要一輩子陪在她身邊——哪怕我不能動,不能抱她,不能替她擰毛巾。
我會學着,用别的方式活着,用她能懂的方式,最大可能的照顧她。
*
她堅持不想請育兒嫂,但是在我的強硬要求下,她還是妥協了。
可是後來那段時間她堅持自己喂夜奶,說:“不然你都沒辦法參與了,我也不能偷懶。”
我原本以為她隻是說說,結果她真把孩子床挪到了我床邊。
每天晚上十一點喂一次,淩晨兩點再喂一次。有時候孩子哭,她起得比誰都快。我聽見她披衣下床,在夜燈下抱起褚念喬,輕輕哄着:“小點聲,别吵你爸爸。”
她總是下意識地替我擋住一點吵鬧,好像我是個需要保護的病人。
可事實上,她才是那個被照顧的。
我身體動不了,但我可以記時間。她一躺下我就看着鐘。兩點前,我會叫她:“快了。”
她翻個身,聲音還帶着困意:“知道了。”
有時她起不來,或者實在太累,我會讓她再睡一會兒,叫助理推我過去,我坐在床邊守着,聽孩子哭,不碰她,安靜看着。
她說我是她見過最會“看人”的人。
其實不是,我隻是太清楚,自己除了看,能做的實在太少。
但我記得她所有習慣。她喂奶會坐在窗邊那張布藝扶手椅上,喜歡左臂搭着靠枕,右手半托孩子下巴。她腰不好,坐久了會疼,我就讓人偷偷給椅子加了隐形墊,還在椅子邊藏了一個暖水袋。
她沒發現,但我知道她第二周起,腰不疼了。
她給孩子換尿布手很快,但動作溫柔。她說不希望孩子一出生就感受到“控制”,要讓她知道,“你是被歡迎的”。
我第一次聽她說這話,是在她給褚念喬洗屁屁的時候。那天褚念喬哭得厲害,她沒生氣,反而笑了一下:“你這麼抗拒,看來你爸的基因很強。”
我想了半天,也沒聽懂這算誇我還是罵我。
*
那段時間,我很安靜。
我的工作基本都在早上七點到中午一點完成。董事會知道我身體狀況,都願意配合我的節奏。我不出現在任何不必要的應酬場合,喬燃也不願我耗神——她說:“你現在最重要的事,是活得比我久一點。”
我知道她不是說笑。
我這個身體,說難聽點,就像一部慢慢熄火的老機器,隻要保養得當,就能多跑幾年。
她不說我明白,但我還是偷偷做了遺囑更新,變更了信托賬戶,把孩子、她、我在意的所有人都重新排了一遍順序。
我沒告訴她這些。
有些事,一個人做就夠了。
她已經為我承擔了太多。
*
褚念喬五歲時,我送她去幼兒園。
那天喬燃剛好開會沒空,助理建議我别去,說不方便。我看了眼輪椅,點點頭,說:“我知道。”
但那天早上,我還是換了最簡單的衣服,讓人幫我穿好鞋、綁上輪椅束帶,一路坐着去校門口。
我不能進校園,但我可以在門口等她進去。
她背着小書包,回頭看我一眼,喊我:“爸爸!”
我說:“嗯。”
她又喊了一聲:“你會在原地等我嗎?”
我說:“會。”
我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問題。
她還小,但她是我和喬燃的女兒,她心思細膩,比别人早熟。她知道我行動不便,也知道我不一定總能“陪在她身邊”。
可她需要一個承諾。
我就給了她。
我那天等到她進了教室,助理推我回車上,我看着校門,忽然覺得,這就是活着的意義。
不是權力,不是赢,而是——你有牽挂。
你是某個孩子眼裡,不能錯過的那個人。
*
喬燃那天晚上回來,問我:“你今天是不是去了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