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原本不是瘋子。
她是個小鎮出來的女孩,姓陳,名字裡帶個“甯”字。她說過她最喜歡“甯”這個字,覺得它像風停下來、像水靜下來、像人不再逃的時候。
她就是逃出來的。十八歲那年,一個人坐了八小時綠皮火車,跑到北山。剛開始在縫紉廠幹活,後來進了一家燒烤店當學徒。
她沒文化,卻願意學。别人教她收銀,她一晚上背完收據分類。她長得也好看,皮膚白、眼睛大,笑起來有點傻,但讓人舒服。
她遇見我父親那年,她二十歲。
他四十多,穿一身暗色風衣,車撞在北山路的護欄上,撞得頭破血流。我母親正好打工路過,看他倒在雪地裡,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把他拽到了街邊。替他叫車,替他擦血,還替他擋了酒精測試的警察。
他說他叫“阿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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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愛得很快。
我母親說,那是她活到那年,第一次覺得自己重要——他每天傍晚來接她下班,給她買熱紅豆餅,說她笑起來像春天。他從不說他是誰,也從不提他的工作。她沒問。她覺得問了,就不美了。
她懷孕之後,他帶她住進了褚家的偏院,說是“朋友家借住”。
直到肚子快六個月了,有一次她在花園裡散步,遇到了褚夫人。
褚夫人看了她一眼,對她說:“你這副樣子,不愧是老褚的眼光。”
她才知道,一切都是騙的。
“阿昭”不是他名字。那是他給她的最後一份溫柔。
他叫褚承宗。
是這棟房子真正的主人,有妻有子、有整個江北的金融網絡。他是那個永遠坐在樓上不見人的人。
我母親那晚失聲痛哭。第二天她去問他:“你騙我?”
他說:“我沒打算告訴你,是你問得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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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褚家,卻像是寄生的影子。
那幾年我媽還沒有瘋。她白天抱着我曬太陽,晚上一個人坐在陽台抽煙。她戒過煙的。後來實在憋不住,說是“心裡太堵”。
我記得她經常反複說一句話:“他以前不是這樣的。”
我不知道“以前”是什麼時候。我隻記得她每天都在發抖。有時候清醒,有時候瘋。有次淩晨三點,她把我抱到走廊上,說有人在屋裡安了監控。
我隻覺得冷。
直到我八歲那年。
那天夜裡下雪,天很黑。我媽穿着一件碎花睡裙,從後門跑了出去。
我聽到門響醒了,追出去時隻看見雪地上她留下一串腳印。
我找了她整整一個晚上。
清晨,在北山林區的鐵軌邊,我看見她坐在地上,頭歪着,眼睛睜着,身體已經冷得像鐵。我撲過去抱她,她身體上還留着一點雪未化的水痕,像她剛剛哭完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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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以後,我進了褚家。
真正的“褚家”。
住進了正廳後面的側樓,屋子是冷白色的,窗子上裝着半透明的紗簾,一塵不染。每天會有人給我送飯,卻沒人跟我說話。
褚承宗從不碰我。
我小時候不懂為什麼,隻以為他不喜歡我,或者覺得我髒。後來我才明白,他不是不喜歡我——他是不敢看我。
“你像你媽。”
這是我十歲那年他第一次對我說的話。
“你一笑,我就想起她當年怎麼站在門口,看着我笑。”
那一瞬我懂了。他不是不認我,而是不敢認。
他虧欠她。
而我,是那場虧欠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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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沒怪他。
我沒有理由怪他。我從小就知道,這個家不是為我準備的。
我做事小心,吃飯安靜,從不吵鬧,也不随便要求什麼。
可我有個怪癖。
我喜歡故意讓自己受傷。
不是嚴重的那種,隻是輕微的,比如把手掌在門縫裡夾一下,劃破腳背,撞破膝蓋。我喜歡那種疼,喜歡别人路過時“咦”一聲。
他們從不真管我。但有時候會說:“小心點。”
那已經夠了。
我隻是想被看見。
哪怕隻有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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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書很努力,不是為了争氣,是因為圖書館很暖,老師會摸我頭。我很聰明,也擅長算術,但不愛說話。有幾個同學偷偷傳我是“怪胎”。
我聽見也不在意。怪胎也好,瘋子也好。反正我從出生那天起,就不是這個家裡“正常”的一部分。
我有時候在想,我這一生大概就會這樣過下去了。
沒有人會真正愛我。
也沒人願意真把我放在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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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不太理解“親密關系”這種東西。
别人說,親密是靠近、是觸碰、是互相信任,是“你有痛苦時我可以分擔一點”。
我理解這些邏輯,但理解歸理解,我沒體驗過。
我人生的大多數關系,都是交換。
你幫我一點,我還你一點。你靠近我,我反問你想要什麼。
我從不主動親近誰。也不允許别人輕易靠近我。很多人以為我是冷漠,其實不是,我隻是不懂“安全”是什麼感覺。
我太早就知道,靠得近的人才最容易背叛你。
我母親就是。
她二十歲時愛上了一個陌生人,傻到什麼都不問。後來那個陌生人告訴她“這是你自願的”,她就瘋了。
瘋得徹徹底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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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長大後非常清楚:人是不能靠感覺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