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沒來得及回答，又咳出半掌鮮血，點點猩紅濺在冰崖上，似盛開的雪地紅梅。

“還能有什麼法子呢？”楊麼認命了，想起醫囑：“小明，你就别下去了。十一說了，這等寒天凍着了，會讓‘洞庭春曉’的毒愈發難治。”

說完，招呼為數不多的精壯喽啰一起滑下懸崖，動作如飛鳥般輕盈優雅。

結果一回頭，她看到裹着大棉袍、抱着暖爐的趙明，竟是要自己顫顫巍巍地爬下來，手一滑，幾乎要垂直掉下來。

楊麼心驚之餘，複又折返，用陌刀插進峭壁爬上去，再把趙明接下來。

兩人靠得很近，楊麼能嗅到檀香，混雜着雪松的清冽，若有若無，正如趙明這個人一般，晦暗難辨。

他好像沒有任何原則，能輕而易舉地背叛自己侍奉的主君，卻又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執着，恰如此時，即使渾身寒顫，口吐鮮血，也異常認真，甚至虔誠地揮動着鐵鎬。

收屍隊伍在冰原蠕行如黑蟻。喽啰們鐵鎬觸及冰面，竟迸出火星——混雜着礦渣的凍冰，比尋常更硬。

有個獨眼漢子啐道：“直娘賊！這冰比江陵的城牆還硬！”話音未落，楊麼陌刀橫掃，刀風劈開三寸冰層，差點把那漢子的腳趾給砍下來。

喽啰們不敢再抱怨，有人領頭，唱起了号子鼓勁：

“老爺生長洞庭湖，秉性生來要殺人。

先斬林鼎經略使，齋堂獻與大聖爺。”

趙明聽了啞然失笑，寒意似乎也被驅散，他停下來擦了把汗，忽見兩名喽啰縮在背風處，正用鐵斧斫取屍身手指。凍僵的指節崩裂時，發出琉璃碎地般的脆響。

他怔怔地看着這一幕，想要如往常一般忍耐，卻感覺心裡有什麼東西也碎了。

忍，還要忍到什麼時候？

有說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又有說老骥伏枥，志在千裡。卧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可是若時運再也不會站到他這邊，又該如何處之？

一柄陌刀挑飛金戒指：“取甲便取甲，休得辱沒屍首！”玉戒墜入冰縫，那屍首空洞的眼窩竟淌下兩行血淚，原是凍凝的血珠化了。

喽啰們小聲嘀咕着：“女人就是事多。”楊麼揚起陌刀，作勢要劈：“當姑奶奶的刀是豆腐做的？”

又試圖耐心勸導來之不易的手下：“換做是你們，願意被這樣對待嗎，孔老二那句話怎麼說得來着……”

望着少女呵出的白霧凝成冰晶，趙明心有所動，迎上去補充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隊伍行至崖西冰窟，趙明突然踉跄跪地。但見一具虬髯屍身半倚冰柱，眉間鐵矢貫穿，玄鐵兜鍪上孔雀翎猶存。

楊麼欲扶，卻被推開。趙明十指深陷雪中，硬生生刨出個冰穴，解下棉袍裹屍入殓。

少女有印象，斷龍崖之役，這頭盔綴着的孔雀翎黑甲參将，壓陣在後，想必是這五千重甲的統率。所以趙明這厮其實是來給上司收屍的吧？

卻見這貨埋完一具屍體後，竟是徹底忘了扒盔甲的正事，而是把所有被抛在一邊的屍體，就地埋葬，以斷刀立碑。

楊麼想了想，沒有阻止，反倒是覺得尚存同袍之情的趙明，顯得不那麼像佞幸小人。

到了黃昏，喽啰們完成工作，各自回營。楊麼抱着刀，沉默地守着機械勞作的男人。雖然對方近在眼前，渾身籠罩的那種悲傷絕望的氣息，卻仿佛身處另一個世界，甚至讓她不想靠近。

在緘默中，趙明完成了最後一件事--為那名黑甲統帥立碑。

“他叫什麼名字？”楊麼看着無字碑，對這個曾被她打敗的敵人生平，起了一絲好奇。

趙明未曾回答，隻是沒頭沒腦的地來了一句：“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

“元戎，我們回去吧。”男人回首，蓦地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

什麼跟什麼嘛？楊麼在内心裡埋怨，腦子裡塞滿了問題，但終究不忍心打破這份來之不易的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