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雖未開,寒江已化冰。
暮色中,楊麼一行從沅江乘船至湘江,順流直下,日行千裡有點誇張,但是夜行百裡妥妥的。
當晨曦的第一縷光灑在城門上方高懸的鎏金烏木匾額,當那間在夜色中若隐若現,如同巨獸張開獠牙大嘴、虛位以待的古老城池,終于在她的眼前分毫畢現,忙活了一晚的楊麼,蓦地感到了一絲洩氣。
原因無他,潭洲城實在是太太太大了!
此前,土包子楊麼所見過的最大的城池,莫過于老家武陵縣,每回經過城門時,她都要掂量一番:即使老娘身輕如燕,爬過的樹,比别人走過的路還多,也很難在不借助外力的情況下,征服這種高度。
而潭洲城比武陵縣的城牆高兩倍,不,應該說潭洲城的女牆,都比武陵縣的正經城牆高。
潭洲城三面環山,嶽麓山雖然不高,卻讓依山勢起伏而建的城垣有了天然倚仗。護城河引湘江活水,寬逾三十丈,唯一接着官道的東門,配置有吊橋,遇險随時可收。
總而言之一句話,環山繞水,易守難攻。
伏在蘆葦蕩中遠眺的楊麼,回頭看看身邊的夥伴,一個吧唧吧唧嚼着甘草止咳的病秧子,三百“铠甲生饑虱①,蹒跚如病虎”的蝦兵蟹将,和這群蟲豸在一起,如何攻克這樣宏偉的城池?
饒是自信如幺妹,也不由得懷疑起自己的能耐了。
要不偷偷潛入那狗官府邸開無雙?
五裡外,晨霧中,賣菜的村夫挑着自家種的菜進城趕集,正與守軍争執,那軍漢用槍尖挑開籮筐,連菜葉都要翻檢個遍。
“這班盤查,怕是連隻狸貓也難混進去吧?”楊麼喃喃,不由得回味上次趁着夜色殺入都頭府的輕松,相比之下,武陵的城防是多麼松懈呀?
“吧唧,吧唧,吧唧,吧唧。”接連不斷的咀嚼聲打斷了楊麼的沉思。
她回頭,腮幫子鼓鼓的始作俑者一臉無辜地看着她,白裡泛青的病容被蒸騰的露水浸潤出一絲詭異的透明,顯得格外水靈。
桓大夫建議,通過嚼甘草來止咳,通過止咳來減少吐血次數,于是病弱美人變成了倉鼠。
壞事,她怎麼還覺得我見猶憐?面對這個病秧子,楊麼總是生不起來氣。
“小明,我去買個橘子……”楊麼想借機偷溜,剛開了個頭,便被趙明直接打斷:“元戎且看。”
順着那骨節分明的纖指望去,東門谯樓檐下,懸着一排死不瞑目的頭顱,在凜冽的朔風中飄搖。
寒冬臘月氣溫低,宜保鮮,目力極佳的楊麼,勉強能從一衆蒙着血污的人頭辨認出,其中一個面目猙獰好似狻猊、生前定屬一員猛将,但現在被枭首示衆的漢子,名喚石大夯,系屬“翻江龍”周嘯川麾下,昔日也算是号響當當的人物。
說起來,“翻江龍”周嘯川對外吹噓有三萬兵力,在洞庭湖衆起義軍中兵力最多,形勢好的時候還廣發“英雄帖”,俨然一副起義軍之首的做派。
鐘家軍最先被官兵圍攻的時候,義父向起義軍諸首領寫信求援,這個假惺惺的家夥一副義憤填膺、傾囊相助的模樣,信使拍着胸脯說什麼“唇亡齒寒,守望相助”,但問就是援軍永遠在路上。
不過其人勢力主要盤踞在巴陵一代,近水樓台先得月,故比他們早來了一步。
真真是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用生命為他們排除了一個錯誤選項。
那趙明好似她肚裡的蛔蟲,一下子就看出了楊麼心中的憂慮:“元戎無需擔憂兵力,咱們會正大光明的走進去。”
正大光明?楊麼福臨心至,突然明白了自家狗頭軍師真正的用意:“你是說僞裝成斷龍崖一役的潰兵?能騙過守城将領嗎?我們可是從荊湖北路撤退荊湖南路了!”
“元戎可還記得,日前小生曾提過,荊湖南路主政官員黎高岑,素有與帥司徐茂實有不和傳聞?”
小楊乖巧點頭。
“出發前,小生曾在主帥帳邊撿了個耳朵,此行正是來尋這坐鎮潭州的荊湖南路經略使。”但這五千重騎被楊麼截胡了。
“徐茂實乃軍中宿将,向來以小心謹慎聞名,斷然不會咱們同意進城,可黎高岑心高氣傲,又好虛名,沒準反而會同意接見領頭之人。屆時我等為表誠意,自縛雙手,小生自會做活結頭,堂上就看元戎如何奪來守衛佩刀,擒賊先擒王,再以那狗官的命威脅城防投降。”
楊麼聽了覺得過瘾,大呼:“此計妙哉!”
衆人剛露個頭,便有隐蔽的哨口戍守士兵出現,上前盤問:“你們這群人是哪裡來的?”
趙明依着商量好的說辭複述了一遍,大頭兵聽了,一個頭變兩個大,隻管上報,伍長又報給押正,押正來了,目光掃過殘破不堪的盔甲,亦是猶疑不定,差人去東門谯樓給當值的副将彙報。
“且慢”書生微笑着叫住了押正,往他手裡塞了塊什麼,态度和風細雨卻又隐隐帶着威脅之意,恩威并施:“此次來訪,我家大人早與黎經略有過書信往來,莫要誤了大事。”
那種理所當然的的上位者氣息,讓押正心生瑟瑟,他回望戴着遮頭涼笠、看不清臉的另一名矮個文士,方才高傲的書生,躬身恭敬地聽着那人的吩咐,頓時不敢小觑,縮着脖子連步追上大頭兵,繞行小門,竟是要親自去黎高岑府上送口信。
矮個文士自然是楊麼,官兵裡沒有婦人,涼笠遮臉,寬袍遮身,最重要的是掩飾懷裡的解腕尖刀。
“小明,真的有書信嗎?要是等會兒那個什麼黎經略問起來,我該怎麼答啊?”打架楊麼不怕,但是這些文绉绉的東西,她真怕一張口就露餡。
“書信是小人的猜測,拔營前,我曾看過有信使往潭洲城的方向走”趙明一幅勝券在握的模樣:“至于書信的内容,等會兒小人自會與其周旋,争取時間。”
楊麼這才放下心來,沒過多久,那押正便急匆匆地趕回來了,還在遠處便大聲喝令手下放行。楊麼一行人還沒來得及高興,那押正卻先變了臉色。
楊麼轉頭望去,來時的江面上不知什麼時候集結了百艘漁船,每艘船上又有數十個唱着俚曲的赤膊漢子,升起的丈二旌旗,一面寫着“周”,另一面卻把“替天行道”繡成“替犬行盜”。
這讓文盲小楊也要嘲笑一番的文化水平,不會錯,定然是“翻江龍”周嘯川,替他的得力幹将石大夯複仇來了。
壞了,剛才還嘲笑人家無腦,這下我成人家的煙霧彈了,怎麼這麼巧就撞到同一天了呢?
迎着那押正懷疑的目光和逐漸移向腰間佩刀的手,楊麼兀地生出了粘膩的手汗,連陌刀都要從手中滑落,但這反而又要讓她清醒了過來。
隻要手中有刀,她楊麼又怕過誰?大不了真槍實彈的幹一場便是。
在這危急關頭,趙明卻蓦地有了大動作,他奪過守衛的弓和箭,對準江上的漁船,箭在弦上,弓如滿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