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人會撕毀協議,完全在趙明的意料之内,但他未能料到,攻勢竟來得這麼快。
奚人善戰,能忍嚴寒卻不能耐酷暑,故多在秋冬用兵,這也是阿古達木去年在汴梁城下撤退的重要原因。
但是秋天都過去了,咋還來啊?這個時間來,是來吃年夜飯的?
這就是豐亨豫大統治者的局限性了,須知這批骁勇善戰的奚軍戰士,十年前還處于飽一頓饑一頓,明天就被殘酷的鐵勒汗老爺剝削嗝屁的悲慘生活,哪會像漢人如此有儀式感?
這一波是馬上民族對農耕民族的勝利。
當然,朝堂裡并不止他一個聰明人,随軍出發洞庭前,已有宰執聯合樞密院進谏,撥王延州部十萬大軍南下繳匪,會不會導緻北面戍防空虛?
對此,他的皇帝爹爹一錘定音:“攘外必先安内。”
趙明本是嗤之以鼻的,但是現在也不得承認有道理,所以當黎高岑提出要他立刻回京,并修書一封,密奏聖上,告知真相,他按住了黎高岑,并告知對方自己要留在這裡。
“汴梁被困雖險,但畢竟是千古名城,地理位置險要,易守難攻,這一年來又做好了防守準備,糧草充足,拖到各路勤王軍歸京并不難,更何況鄙人現在隻是一介廢人,無兵無權,回去也沒用,徒增一張嘴罷了。”
病怏怏的面容愈發沉鸷,趙明的眼神卻蓦地銳利起來:“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仲佳,破水賊易,破心中賊難啊!”
“但荊襄不平,則累及虔州,若虔州不平,則危及兩淮、兩浙,乃至整個南方,若朝廷财賦不保,即使能捱過這次,明年奚人又打來,該拿什麼去給前線士卒發饷呢?”
荊襄多湖,虔州多山,自古就是容易造反的地方,如果真的按不住洞庭湖的叛亂,是真的會牽一發而動全身,影響整個南方。黎高岑也是飽讀史書之人,如何不懂這些淺顯的道理。但趙明想要靠自己一個人,完成王延州率十萬大軍讨伐都沒完成的事業,無異于癡人說夢。
紫袍老者耐心勸道:“殿下,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殿下若是折在這裡,臣唯恐後周就沒了脊梁!”
趙明緘默不語,他又如何不知他那些父兄的心思呢?出征前,他的好爹爹還遣密使南下考察建康、臨安、揚州等江南富庶之地,另設行在的可能性
反正前人都打過樣了,再來一次衣冠南渡又何妨?這些缙紳、士大夫是不會考慮淪陷區泥腿子的死活。
“仲佳言之有理”趙明沉默半響,終于開口,他沒有說些“過譽、言重的”謙詞退讓,此時這些繁文缛節已經沒有了意義,因為接下來是真正的推心置腹。
“斷龍崖之下,當崖頂傳來轟鳴,冬日本該絕無可能的泥瀑傾瀉而下,五千重騎頃刻間被埋葬,說來可笑,我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天罰’!”
那一刻,他的胸口疼痛難忍,“洞庭春曉”疊加濕寒的天氣,像被千萬隻蟲子啃噬,他喉頭一甜,吐出混雜着碎肉的黑血,在皚皚白雪中是如此刺眼。
他明明是遵循大義,遵循本心,何以至此呢?他突然不明白自己的道是什麼了。
這一切大概都是他不尊聖上,不尊父兄的報應吧。
他閉上眼睛,不再做任何抵抗。
“一個自己都剛從泥石流邊緣掙紮出來的小小校尉,第一反應竟是救我,我不要他救,他卻锲而不舍。水匪的追兵即将趕到,他竟還要與我互換盔甲,替我引開追捕。”
“仲佳,你知道為什麼嗎?不是因為什麼忠君愛國,也不是為了高官厚祿,他都要去死了,怎麼還會在乎這些身外之物?”
趙明閉上眼,似乎又回到了那個朔風卷着冰粒的血腥黃昏,那名不知名的小将操着河北口音的官話,努力求他活下去:“俺是河北流民,入伍多年,家鄉先被鐵勒汗的蠻子占了,現在又被奚狗奪去。俺是個粗人,不懂得什麼朝堂路線之争,俺隻曉得太子是唯一願意打回兩河的官家。”
“殿下,求你活下去,帶俺回家,哪怕是俺的屍首!”
說完,這位無名小卒戴上插着孔雀翎的玄鐵兜鍪,轉身迎敵,身影在日暮西沉的逆光中,是如此偉岸。
“後來我尋到機會給他斂屍時,才發現忘了問他的名字。罷了,像他這樣的英雄大概也不會在意這些虛名。”
“但我在他的墓碑前立下誓言,我不僅要帶他回家,還要帶千千萬萬的兩河子民歸鄉。”
被鐘執用劍指着的時候,他說道“兩河百姓在奚人鐵騎下苟延殘喘,黃河岸邊餓殍千裡,昔日燕雲十六州已非漢地”的悲戚,并非是表演,“報國無門,壯志難酬!”也不是假話。
趙明起身,緊緊握住黎高岑的雙手,目光灼灼:“黎卿,斷龍崖下,我已經死過一次了,今後我不再是柴周子孫,更是一個希望回到河清海晏、長治久安時代的普通人!”
作為一個立志“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士大夫,感動到老淚縱橫的黎高岑還能說什麼呢?
他隻能牢牢反握住趙明的手:“臣雖不才,誓死追随殿下宏願!”
趙明将計劃和盤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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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二人磨磨唧唧從後堂出來,發現前屋空空,隻剩楊麼無聊得在給徐茂實的胡子編第三個小辮子,而黑臉壯漢一臉“死了算了”的精神狀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