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天色微明,他在龍腦香的氤氲中睜開眼,撥開九重鲛绡帳,候立已久的十二名金繡羅裙宮娥,急忙上前為太子盥洗更衣。
桌上擺着幾樣早膳點心,松子酪、銀絲卷、金齑脍,尤其是最後一樣金齑玉脍,做法極為繁複。
金齑需用白梅與蒜、姜、鹽、桔皮、熟栗子肉和粳米飯六種配料搗成碎末,再用好醋調成糊狀,玉脍則是要以剛撈出來的鮮魚,一般是用鲈魚,選魚腹最肥美處,切成薄如宣紙的魚片,與金齑、芥末醬或别的什麼調料同食。
一道菜下來,不知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
“明日備餐簡便些吧。”他随口吩咐道。
“晨起膳食均由司膳官員特制,小人不敢逾越。”内侍低着頭,語氣小心翼翼,生怕沖撞了貴人。
他蹙眉,沒有再多說什麼。
食不厭精,脍不厭細,是周柴官家的口頭禅,上行下效,在所難免。
走下東宮丹墀,匆匆趕到文德殿,他才知今天的朝會取消了。傳遞完消息的宦官趕着回去伺候,他急忙叫住:“藍押班,官家身體抱恙否?”
如今龍椅上的這位風流天子,最好微服遊幸歌館,若是前夜宿得晚了,玩得乏了,或是幹脆沒來得及回來,官家就稱病不上朝,久而久之,已經成了一種潛規則。
多數朝臣心知肚明,但敢怒不敢言,因為敢說話的已經被貶去儋州,享受前朝蘇學士同等發配待遇。
宦官俯首恭敬相對:“好叫太子知道,昨日秋高氣爽,官家以文會友,邀請十八文士茶會賞秋,回宮後意猶未盡,說是要将這一刻描繪下來留念,取名《文會圖》。聖上一宿未眠,仍筆耕不辍,方才完成一半,太子切莫打擾官家雅興。”
他怒極反笑,想起了民間一句戲言,道宗皇帝,諸事皆能,獨不能為君耳。
雖有“大不敬”之嫌,但這句話倒也沒說錯,這位在書法、繪畫上的造詣獨步天下,文玩、金石無所不精,甚至因崇尚道教,被尊稱為道宗皇帝,但唯獨不肯用心做天子。
除了勸谏勤政,能怎麼辦呢?
他是他的父親,他的君主,他的綱常,不忍着,還能咋滴?難道要謀權篡位,改朝換代?
但即使是這樣的萬事隐忍、處處小心,終究還是走到了盡頭。
趙明欲扶起黎高岑:“仲佳,你我能在此獨處,實屬不易,無須多禮。”
仲佳是黎高岑的表字,剛才也正是這局表字,喝止了激動的黎高岑。
黎高岑卻是不肯起:“臣救駕不力,使得太子殿下身陷險境,萬死不能免其責。”
趙明啞然失笑,黎高岑是個極有骨氣的文人,也心懷大義,卻總是為這些虛名和繁文缛節所誤,因噎廢食。
他收起親切,轉用命令的口吻:“黎卿,時間緊張,若汝還是糾結過去的因果,恐怕吾等也不會有未來了。”
黎高岑這才肯起身,連連請罪,想起批評,又住了嘴。
趙明幽幽補充:“更何況在下隻是個廢太子,眼下在官家那兒,更是個挂了号的死人。”
當他的太子之位,被那所謂的“結黨營私、放縱屬下、飛揚跋扈、獨斷專行……”十八條罪狀被廢黜時,他心中沒有憤怒、悔恨,也不想辯解什麼,反倒是多了些輕松。
盡人事,聽天命,而眼下已無力回天。
明眼人皆知,十八條赫赫罪狀,唯有“恣意行事,縱肆罹殃”是真的。
他雖沒有什麼七竅玲珑心,卻也曉得,道宗皇帝對他這個沒什麼情趣的太子,其實并無多少意見,官家真正惱怒的,是他所代表的、朝堂上的另一種聲音。
十年前,黑水白山間突然興起一支自稱“奚人”的勢力,打破了鐵勒汗國與後周南北割據的局面。
奚人原是鐵勒汗國的仆從部族,一代雄主阿古達木,打着“反抗鐵勒汗國暴政”的旗幟,不僅聚集本部落人心,還吸納了黑水靺鞨、蒙兀、渤海諸部等周邊遊牧民族,編入本部族的“骨朵-達魯花赤”軍隊,形成一套以重騎兵為核心的先軍體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