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滋滋。
“到底是老祖宗調理出來的人。”探春眼波往紫鵑身上一掃,“這般周全,好似能把這潇湘館的竹影都熨帖平了。”
林黛玉眉毛一挑:“快别臊你家侍書翠墨了,剛兒還見翠墨在藕香榭替你收着鬥篷,眼風掃得連窗外的鳥雀都不敢亂啾呢。”
庭院裡的熱鬧似乎還未消失,四人一并往院外走去。
湘妃簾被掀開,見馬道婆立在不遠處,道袍下擺沾着艾草灰,腰間銅鈴在風中叮叮當,混着婆子們擡來的鑼鼓聲,震得人耳朵鬧的慌。
林黛玉覺得和自己想像有差,以為馬道婆是一個詭異神婆。
可眼前這人不笑也罷,這婆子笑起來時,眼尾垂落的慈祥堆到顴骨,指不定比王夫人供的菩薩都多了三分煙火氣的溫熱,難怪連賈母都信任這位“仙姑”。
“給珠大奶奶請安,給三位姑娘請安。”馬道婆眼珠黏在黛玉身上,“今日府中鎮宅送吉,”話一頓,看了眼李纨,對其他人說,“勞煩三位姑娘到日頭底下站一站,尤其這潇湘館的主人林姑娘。”
李纨心中苦澀,她當然并不是非要曬太陽,而是因生活中處處面對這種區别對待而心力交瘁,但還是得挂上得體假笑。
賈府上下都誇王夫人和李纨是菩薩,王夫人佛面蛇心又有誰不知?難道李纨樂意當這個菩薩嗎?
三位姑娘雖不樂意,但還是施施然起身配合,庭院青石闆上投下三道袅娜的影子,若所有對比會發現,高的那個比其他人多大半個頭,林黛玉好似又長高了一點。
院中竹林沙沙作響,馬道婆從身上又摸出一面八卦紋銅鏡。
鏡面布滿蛛網裂痕,邊緣刻畫着褪色的二十八宿圖,背面則用朱砂描着“敕令破穢”四個字。
當正午陽光斜斜掠過飛檐時,馬道婆突然将銅鏡一翻。
陽光打在銅鏡上,又反射到三人身上,林黛玉頭上步搖垂掉的珍珠也都被映得灼灼生輝,整個人好似籠在淡金霧霭裡,連繡鞋尖沾的泥土都成了碎光金屑。
“這日頭毒得晃眼。”惜春拿帕子遮在眉骨處。
“仙姑照夠了不曾?”探春忽然冷笑,“我們姊妹幾個今兒個還要去向老太太請安呢呢!”
馬道婆額角滲出冷汗,這面從終南山老道手裡搶來的照妖鏡,本該讓奪舍的遊魂顯出青面獠牙,可對眼前貌美的姑娘無一作用。
有兩個緣由。
第一,這本就是林姑娘,亦或者林姑娘同意這人借她的身體而活,還為其留下一口生機;
前者也罷,後者簡直不可思議,因為附身之人未來造的孽,也會有一部分轉移到原主身上,當然,同理功得也會,但以常理來說,鬼附身哪有不造孽的啊?
第二,或許在凡人眼中不過是暖陽鍍金的美人圖,可馬道婆分明看見漫天金霞從黛玉背後噴湧而出,恍若三千明燈刮破黑夜,這是她人生頭一回看見如此功德金光。
這鬼究竟什麼來曆,十大善人也比不過,怕不是拯救國難的威武大将軍才能一比。
林黛玉也不知什麼功德金光,不過沐浴在陽光下,的确讓她像走馬觀花一樣憶起前世。
艾草煙裹着糯米香入鼻的一瞬間,可能因還有血腥味,她看見的不是古色古香的潇湘館,而是末世裡的斷壁殘垣。
城牆焦黑的彈孔像幹涸的眼窩,孤兒院裡百來個孩子蜷縮在小小的防空洞,最小的女孩發着高燒,攥着她褪色的衣角。
再到暴雨夜闖進實驗室,冷藏櫃裡成排的喪屍疫苗貼着一個個觸目驚心的标簽。
玻璃窗倒映着她滿臉血污,然後是一場空絕前後的爆炸。
“林姑娘?”
紫鵑的聲音驚破幻象,林黛玉指尖還殘留着扳機冰冷的觸感,那些在末世裡的掙紮,似乎都化作功德金光裡細碎的金砂。
”仙姑您這是怎麼了?”
李纨的驚呼聲還未落地,馬道婆已然撲到那叢湘妃竹下,又見她好似野獸般用力撕扯着浸過黑狗血的麻繩,斑駁的銅鈴在她腰間亂撞,震得竹葉落了一地。
“解,解,解………”
“咔”的一聲,浸血的麻繩應聲落地,馬道婆那枯黃的指甲都劈了大半,道袍前襟被竹枝勾破,露出裡頭那件暗紅的詭異裡衣,下擺竟繡着幅詭異的百鬼夜行圖。
可此刻的她哪裡還有先前半點仙風道骨,倒似大街上餓了三日的乞丐,發髻散亂鳥巢且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