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時間說閑話嗎?”凱撒的聲音落地後,檔案館裡又恢複了之前的安靜。
于連暗暗松了一口氣,替凱撒将文件先從檔案袋裡抽出來,後者快速翻過兩三張脆弱的莎草紙,明白這隻是一份無關緊要的旁觀者口述筆記,百年前都無法分辨真假的東西,放到如今也不會有什麼幫助。
但他還是說:“謝謝你,于連。”
凱撒将檔案袋與其他同樣被翻出來的,無甚作用的文件堆在一起,一邊撫摸着腳邊狼狗的腦袋,一邊輕輕歎了口氣,雖然檔案館内翻閱紙張的聲音從未停止,但将近一天的時間過去後竟然沒有找到任何有用的證據,他想起來自己之前下達的命令,難堪的情緒再一次湧上臉頰。
像是為了解決他的憂愁,狼狗仰起頭舔了舔凱撒的手心,而後走入人群中,用鼻子去嗅那一堆又一堆落滿灰塵的文件。
“星?”
警員們都害怕這隻巨大的狼狗,紛紛避開為它讓出道路,短暫的寂靜之後,狼狗突然對着凱撒吠了幾聲。
“星,你有什麼發現嗎?”凱撒走過去,狼狗用鼻子拱了拱警員手中一個破舊的牛皮檔案袋,曆盡時光磨損的檔案袋上已經看不出任何相關信息,凱撒接過後小心翼翼地打開,裡面有幾張詢問筆錄,但因為沒有得到良好保存紙張已經呈現透明化,随意取出恐怕會損毀紙張。
不過除了筆錄外檔案袋裡還有一本精美厚重的白羊皮書,與近乎毀壞的紙張不同,包裹書皮的羔羊皮上羊毛依舊鮮嫩柔軟,用于鑲邊的金殼,純金鎖頭還有封面印金的薔薇花紋都仍在熠熠生輝。
凱撒取出這本羊皮書,當他的手觸碰到書本上的羊毛時,隐藏在胸膛前的紅寶石權戒同時開始嗡鳴,回蕩在指尖的波動告訴他或許這并不是一本書,這更像是一個……法陣。
可凱撒也知道,他隻是一個未分化的哨兵,可以說除了擁有一點魔力外與普通人無異,他無法激發這個法陣,正當他打算将羊皮書交給他人時,狼狗将爪子搭在了封面上,于是刺眼的白光從書本中溢出籠罩了整個檔案館。
07
眼前的世界完全變了。
腳下變為近乎虛無的雲朵,讓人幾乎不敢相信這裡可供承重,世界中隻剩下一排排高大的白色書架,向着看不見的盡頭無限延伸。而那神秘的羊皮書,周圍的警員,以及最令凱撒安心的狼狗都消失不見。
“我還在驚訝哥哥竟然會來,沒想到是你。”從書架後走出一位牧師,他的面容讓凱撒近乎狂喜,銀色的頭發,銀色的眼眸,那是他的教皇——或許唯一細微的差别就是鼻梁上那從未見過的單邊金絲眼鏡。
“冕下……”凱撒向他走近一步,卻在看清那人冰冷的眼睛時遲疑了,他的教皇是溫柔慈愛的,看向他時永遠帶着笑容,那是令人追随跪拜的神裔,卻不是遙遠冷漠的。
“你認錯人了,我是耶伐利亞的弟弟,上一任教皇,耶路撒冷。”
“不可能,耶路撒冷已經死了!”凱撒的确知道耶路撒冷的存在,同時他也知道,隻有當上一任教皇死去,新的掌權者才會繼位。
“耶伐利亞沒能殺了我。”耶路撒冷輕輕歎了一口氣,“我都出現在這裡了,還不能證明我的身份嗎?”
凱撒皺起眉,“這裡是哪裡?”
耶路撒冷沉默許久,凱撒被他冰冷的眼神盯得背後發涼,仿佛是自己做了什麼不可饒恕的事情。
他終于開口了,“這裡是‘亞茨拉菲爾的書架’,神所贈與神裔的禮物,世間一切書本與知識都囊括于此,唯有教皇和聖子被允許進入此間。”
“真的?”凱撒将信将疑,“那冕下應該也會來這裡吧?”
“耶伐利亞非常讨厭這裡,他不會來的。”
“那這裡總會有關于‘一代’……不,應該會有體制改革的書籍吧?”
“有,我知道哥哥最近派你去了北地解決那樁殺人案。”耶路撒冷向後看了看那無盡的書架,“北地警察的貪污腐敗已成傳統,如果你想根除也很簡單,它的本質是寡頭統治下的必然産物,你需要的是一個高度強權的政府和發展迅速的商業經濟。”
凱撒有點聽不懂,“那麼……我在哪裡能找到這些?”
耶路撒冷嗤笑一聲,“所有艱難坎坷的部分已經由你的教皇冕下都替你完成了。你所需要做的就是用新式教育産出的年輕人自下而上填滿警局,架空思想定型的老貴族,同時建立全新的工作制度,必要時刻可以通過激化起義或戰争來獲取民心,情況好的話熬死這一代局長就可以拔除這顆毒瘤。”
他搖搖手指,五排書架轟然倒下,“隻需要看完這些,改革耶伐利亞建立的體制也是遊刃有餘。”
耶路撒冷的計劃聽起來具有令人折服,但凱撒不由自主後退一步,他猶疑了,在他心中這段北地之行或許會需要幾個月,但絕不會超過一年,這隻是人生中的一段小插曲,溫暖的教廷和教皇的寵愛才是他生命的全部。
“難道就沒有……更快一點的方法嗎?”
“你可以不用等那位局長自然老死,暗殺或是下毒,不過你至少需要十年時間做好前期工作。”
“我的意思是,有沒有方法可以直接改變警察們落後的思想,讓他們認知到自己的職責。”
“用什麼?用你燦若蓮花的口才說服他們,還是用你光榮偉大的行動感化他們?”耶路撒冷慢慢向凱撒走近,直至兩人間的距離幾乎縮短為零,他高大身材下陰影與壓迫将人完全籠罩,那雙冰冷的銀色眼睛高高在上,神裔蔑視人性。
“貪污的陋習已有千年,那些高位的警察也活了幾十年了,如此長時間沉澱下的規矩為什麼要因為你一個毛頭小子,要因為你輕輕說出的幾句話,做出的幾件事而改變?如果用這幾秒鐘就可以對抗時間的鴻溝,那為什麼輪得到你來做?”
“你或許因為自己崇高遠大的幻想決心而自我感動,自我陶醉,可實際上你連十年的時間都不願意付出,你隻想盡快回到教廷去享受特權與寵愛,沒有責任與擔當,懦弱且自私,你與貪污的警察們相比也不過如此。”
“查完你的案件就趕緊回去吧,耶伐利亞的本意就是要你做一個傀儡,傀儡要有傀儡的自知。”
“我不是傀儡!”凱撒被耶路撒冷句句抵着痛處戳,他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心虛,無畏的少年揚起頭,倔強地和上位者對視,“我或許……我的确如你所說一般,但冕下派我來北地就是想要看到我的成長,他是喜愛我的,我是他的聖子才不是他的傀儡!”
耶路撒冷輕輕一笑,“你在面對那些腐敗的警察時,是否也會想自己如果擁有耶伐利亞一般的威嚴和氣質就好了?你已經成年了,緒蘭·凱撒,但是辯論、權術、謀略,你什麼都不知道。”
“不要再說了!”
“你什麼都沒有學過,耶伐利亞沒有教過你這個國家的曆史、風土、人情,甚至連‘亞茨拉菲爾的書架’的存在都不告訴你……”
“别說了……”
“他切斷了你學習與成長的一切道路,将你的世界完全局限于那個小小的教廷,你覺得這真的正常……”
“閉嘴!”凱撒惱羞成怒,大吼着打斷耶路撒冷,有些事情他并非不知道,處在漩渦中心的人永遠是最清醒的。
“你隻要照照鏡子,就能知道自己活在衆目睽睽的謊言之下。難道你就不明白,耶伐利亞為什麼要收養你?”
“……我知道自己沒有教皇血脈,我也知道冕下根本不需要我這個聖子,甚至我都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收養我。”但凱撒攥緊了拳頭,直面耶路撒冷的眼睛,
“可他仍然給了我一切。不管這背後究竟意味着什麼,我所經曆的那十幾年不會有假,”盡管不是我所希翼的那樣,“冕下是愛我的。”
“您知道的很多,我也相信您是上一任教皇,但是現在,請告訴我離開的方法。”
“如果你相信你所見的一切都是真實的話。”耶路撒冷淡漠的面容上沒有觸動,他轉過身向着書架中走去,“保持離開的想法,一直往前走就可以了。”
凱撒立刻轉身往回走,他多少覺得好笑,他親眼所見的,他親身所感受的,他親自所經曆的一切怎麼可以是謊言呢?将近二十年的時光,一個人所有的音容笑貌和溫言軟語怎麼可能全是假的?
他不相信,如果這一切是假的,那麼扒去名為聖子的外衣,他就是個毫無價值,無家可歸的孤兒,甚至連可憐的于連都不如。
藏在心口的紅寶石堅硬得硌人,明明它就象征着世界上最大的權力和寵愛,明明它就是最堅硬的證據——所以凱撒由着眼底的委屈和酸澀滑過臉頰,他再一次告訴自己——這一切絕不能是假的!
在他看不見的身後,冰冷無情的耶路撒冷竟然轉過身,看着他的背影輕聲歎息,無奈地擡起了手,當“亞茨拉菲爾的書架”中的塵埃與神裔的輕歎一同落在地面時,凱撒也失去意識向前倒下。
“緒蘭……”
熟悉的稱謂,熟悉的身影,還有最貪戀的懷抱,但昏迷的緒蘭無法見到他朝思暮想的教皇冕下,或許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隻能是夢。
耶路撒冷遠遠地看着他們,語氣中第一次有了情緒波動,“我說過讓你别再見他,哥哥,這一切最後隻會讓你徒添悲傷。”
“可我做不到,弟弟。”耶伐利亞将食指輕輕抵在緒蘭的額頭上,作為S級的頂級向導,隻需要一點點肌膚相觸,甚至是一次眼神交彙,最堅定之人也會輕易淪為他的傀儡。
他向緒蘭下達了一個暗示。
當他的手指離開時,細軟的金發戀戀不舍地勾住他,讓耶伐利亞想起某個暖洋洋的早晨,寝宮裡的壁爐燒了一整夜,蠶絲枕頭上金發和銀色的頭發交織纏繞……
耶伐利亞勾起緒蘭的下巴,在他唇上落下輕輕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