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沉苦海,永失真道。”
衆生所以不得真道者,為有妄心。既有妄心,即驚其神。既驚其神,即着萬物。既着萬物,即生貪求……我閉了閉目,與沈璧一同學習清靜經的回憶在腦海中不停翻湧,在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困惑中我看向虛空中指着經書向沈璧抱怨經文晦澀的少年江逾白——
我當真了解沈璧嗎?
腦中思緒紛亂,我的心卻漸漸冷靜下來,如墜冰窖。
“師兄。”無塵不知何時已經不在洞中,沈璧站在我面前,伸出手指想來牽我。
我側過身,故意避開他的動作。餘光中,沈璧身形一僵,懸在半空的手虛虛握了一下,慢慢收了回去。不多時,他從懷中取出一件東西,送至我的眼前。
掌門印鑒靜靜地躺在他的手心,泛着淡淡的青光。
“做什麼?”我硬邦邦道。
他忽然在我面前跪下,袖口滑落,露出一道幾乎蔓延至手肘的、狹長的、纏繞着黑氣的傷疤,低聲道:“沈璧愧對師門厚望,不堪勝任掌門一職,印鑒還請師兄代為保管。待回滄瀾,我會向師父、衆長老和弟子禀明此事,認罪領罰。”
我被那道傷口刺了一眼,不自在地撇過頭,正要呵斥,卻忽然想起沈璧為了接住我,硬生生接下了一道魔氣形成的劍刃。
那道橫亘在沈璧小臂上的傷口,是因我而起。
無塵說的或許不錯,沈璧隐藏了多年沒有被任何人發現,足見其心志之堅,而這一次露出破綻隻是為了救我。
我猶豫片刻,終究還是敵不過自己的良心,歎了口氣道:“哪有還未指認就先自首的?你先起來,我有事問你。”
沈璧沒有起身,即便我背過身,目光依舊追着我片刻不離:“師兄想問什麼?”
我心下一沉,看來沈璧心知肚明自己鑄下大錯,但打定主意要一條道走到黑了。眼下隻有我和他兩個人,我也就不再繞彎子,直接問道:“你的妄心,是因為你喜歡的那個人嗎?”
“是。”沈璧幾乎毫不猶豫地開了口。
我猛地回過頭,撞進沈璧幽深的眼底,淺色的瞳孔在昏暗的洞中沉澱成濃重的棕黑色,如深海中的漩渦,輕易便能翻起滔天巨浪。
沈璧向來是平易近人的溫潤君子作派,但此刻我卻無端生出一些懼意,那雙眼睛裡藏着太多我看不懂的東西,仿佛一頭假寐的猛獸正在誘捕他的獵物,若是一時不察就會落入它的陷阱。
我率先移開目光,一邊平複心緒一邊寬慰他:“劍修大多一生與劍為伴,隻要修的不是無情道,喜歡一個人不必視為洪水猛獸。滄瀾在此事上向來寬容,你是滄瀾掌門,放眼各門各派,樣貌人品才學天賦可與你相比的屈指可數,追求喜歡的人難道比飛升還難?”
沈璧不答反問:“從小到大,對師兄有意的人數不勝數,師兄可曾喜歡過他們?”
“這不一樣,”我在石台上坐下,随手揪下旁邊藤蔓上的枝葉,沿着葉脈一點點撕開,“我年少時隻知修道練劍,劍術在我之下的我從不多看一眼,怎麼會有心思談情說愛?後來長大了,我也再沒遇見過什麼桃花,可見年少的一時喜歡做不得真。”
“顧雲卿呢?”
葉片撕到中間突然出現一道扭曲的裂痕,在我手中一分為二。
我驚詫地擡起頭,有些心虛地擡高了聲音:“說你的事,和他有什麼關系?”
沈璧靜靜地看着我,一問一答的角色在悄然中發生倒轉,我竟是在質問沈璧的情境下第一次直面顧雲卿留給我的難題。
旁的人我若拒了往後或許不複相見,可我和顧雲卿以天地為證結為道侶,那就是綁在一條船上的人,即便不同床共枕,也免不了朝夕相對……
想起顧雲卿我便心中煩悶,但此時不是思慮兒女情長的時候,于是挑了一個最合理的解釋:“我和他的情況你也知道,兩派和盟事關大局,怎麼能混為一談?”
沈璧淡淡笑了一下:“師兄說的是,我不過是物傷其類罷了。縱使我的喜歡并非昙花一現,可面對喜歡之人的不愛,我與他們又有何分别。明知我與他不可能,我卻情不自禁地越陷越深,夢裡是他,醒來是他,鏡中拈花,水中撈月,相伴的日子如虛幻的美夢一般,我本可以自欺欺人下去——”
我頭一次知道沈璧在情愛這件事上竟是個一根筋的戀愛腦,恨鐵不成鋼地抓住他肩膀:“明知他不愛,明知不可能,你為何不放下?大道理你念的比我多,腦子也轉得比我快,道途漫漫,何苦困在一段飄渺的情愛之中自毀前程?那個人到底是誰,值得你這樣不顧一切?”
微涼的手心覆住我的手背,沈璧抓着我的手,力氣大得近乎要将我揉進骨血。
“為了他,我死也甘願,”沈璧湊近我的面頰,微苦的草藥香中夾雜着一絲血腥味,聲音低啞,“事到如今,師兄還不知道我喜歡的是誰嗎?”
我怒從心起,想也不想便道:“你不說,我如何能……唔——”
冰涼的柔軟重重碾上了我的唇,直到模糊的視線漸漸清晰,我看見沈璧近在咫尺的,顫抖的眉睫,發紅的眼尾……
我如遭雷劈般怔在原地,任由沈璧捏住我的下巴,強行将我拉入他的懷中。
腦中思緒亂成一團,我想了幾遍,才終于确認一個我無法相信也不願相信的事實:沈璧,和我一起長大親如手足的師弟,在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