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朝柳宸輕輕笑了下,停下了手裡的動作,示意她把努力朝母親那邊瞟的眼睛和幾乎已經側了過去的腦袋擺正回來,轉過身又換了一個小棉球。
事實上,柳宸很早就發現了這一點,她的所謂抗争一點也沒有被重視過,但這就表示她徹底失去了自我、放棄了所有抗争,從此以後都變得乖巧溫馴了嗎?
當然不是,她仍然固執地堅守着自己所相信的東西,想努力為自己殺出一條血路。
可她為什麼還是一副溫馴的樣子呢?
因為她不甘心,至少現在,她不能接受父母是真的不愛她。
但是一次又一次,現實好像又在逼着她不得不相信。
父母是會對自己好的,但是這種好往往并不是發自内心的對自己好,他們對自己的愛似乎隻是為了向别人證明,或者說,向外人證明,我是一個合格、稱職、優秀到無可挑剔的父母,僅此而已。
至于孩子的想法,不,那一點都不重要。對他們來說,自己的面子、尊嚴要比一個可以在自己手中随意把玩的提線木偶重要得多。
這也就是為什麼,幾乎每個孩子小的時候都會從自己父母的耳朵裡聽到,别人家的孩子這個那個有多麼多麼好,再看看你,這不行,那不行,這兒也有問題,那兒也有問題,鼻子塌、眼睛小、學習不好、調皮搗蛋,等等等等,諸如此類。
小孩就應該大方活潑,讓周圍人都喜歡你,特别是親戚朋友,就算是裝也得在親戚朋友面前裝出來,要不然你就是讓我丢臉,其他人都會怪我不會教育孩子、家教不好。
和父母一起參加飯局隻顧着埋頭吃飯,這是幹嗎?
我平常是虧待你了嗎?在家都沒吃過飯呗。
張張嘴,嘴甜一點,去跟周圍的叔叔阿姨、爺爺奶奶、親戚朋友說句話不會嗎?
你就隻會吃是嗎?懂不懂一點兒禮貌?
在父母的眼裡,和他人的看法相比,連自己的感受都顯得沒那麼重要了,或者說,他們已經把自己的感受扔掉了。
更殘酷的是,他們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也不願意承認這一點。
柳宸後來想,她對這種所謂人情世故的反感大概早就被人無意地種下了種子,以至于,就算是在後來真的到了需要學習這種所謂進入社會不可缺少的情商時,這種像是反刍一般從腦海中湧現的反感與厭惡才會讓自己這麼抵觸、這麼難以接受。
也許吧,也許這一切真的要怪父母小時候沒有給出一個正确的引導,甚至樹立了一個很失敗的模範樣例,也許僅僅是因為,柳宸的天性就跟父母不同,即使這種天性被壓制了很長一段時間。
天性就是天性,并不會那麼輕易地徹底消失。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的人對于“演戲”與人情世故這件事接受得相當絲滑,甚至覺得這是一門需要花大功夫去學習的功課,還煞有介事地聽課、記筆記、請教他人。
但也有相當一部分人,像柳宸一樣,根本無法接受這種披着所謂高情商外殼的虛僞說辭。
離開小診所的時候,重新戴好口罩的柳宸擡頭望了一眼逐漸黯淡下來的天空。
這一個下午終究是要過去了。
她轉過頭看着回家的方向,一片橘紅色在天邊暈染開來,深藍畫布上各種不規則分布的條狀色塊像是快要燃燒殆盡、卻久久不願熄滅的火焰。
柳宸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氣。
這個瞬間,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
柳宸在小診所裡其實隻是簡單地處理了一下傷口,她甚至還可以感受到口罩包裹下,嘴巴附近塗抹的藥水味道。
醫生說,藥已經上好了,剩下的就是等着傷口慢慢結痂後自然脫落就好。
什麼包紮,什麼這個那個,其實都沒有,唯一需要注意的,可能就是不要沾水。
她看着母親在付醫藥費時不情願的眼神,以及發覺其實沒什麼大事後舒了一口氣的動作,覺得這演員也是夠拙劣的,演技一點也不過關。
但是為什麼一定要執着于這種表演呢?
不懂。
“愣着幹嗎呢?”李梅坐在自行車座上,朝柳宸不耐煩地喊道,“你作業寫了沒,再磨蹭一會兒,我看你明天還能不能起得來。”
柳宸聽見聲響,幾乎要流出來的淚水戛然而止,迅速倒流。
她沒有回答,隻是慢慢走過去坐上了自行車後座,保持着和來的時候一樣的姿勢。
不過這一次,她把和母親之間的距離又拉遠了一點。
李梅剛剛抱怨的那些,其實根本不是什麼大事。
作業隻剩下了一點點,一會兒就能完成。
至于起床的事,有必要說明一下。
沒人負責叫柳宸起床,她每天早上都是家裡起得最早的一個,拿着提前準備好的幾塊錢去外面的早餐鋪自己解決早餐後,再騎着自行車去學校。
那李梅為什麼非要催着柳宸呢?
因為自己一會兒有本來計劃好要做的事,嫌棄柳宸耽誤了自己的時間。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柳宸坐在自行車後座上,迎面吹來的風涼涼的,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這首詩,即使這首詩用在這個時候一點都不合适。
可能是苦中作樂吧。
她一邊握緊車座上的把手,一邊用騰出來的另一隻手輕輕戳了戳口罩下已經慢慢消腫的嘴唇,确實感覺好多了。
慢慢地,她閉上了眼睛,真希望,一睜眼,一切都會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