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人不再移動,等待被狂舞縱歌的女津用力攥出血汁,先塗抹嘴唇,再塗抹眼皮,然後在眼下拉出長長的,似淚的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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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式持續了六十三天。
女津聲音高亢,舞步迅捷,從未停歇,直到最後一具身體被擠出血汁。
她跪倒在地的力道足以震裂土地,血汁從頭頂淋漓而下,順着發稍一滴一滴下滲,登葆山在醒時世界的意志被一點一點壓下,在某一刻乍然斷開。
女津轟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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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虔跪的比公子疫近,她在儀式中從未擡頭,在感受不到身前登葆山的那一刻,她将一直含在口中的東西吞了下去。
登葆山碎得太細太小了,又隻能憑肉眼肉身撿尋,所以就算少一塊,也沒有人會發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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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葆山崩裂的時候,氣浪吹得女虔烏發浮動,塵土、鮮血和膿液中,一點晶瑩的粉末被她順着發尾捋過,不經意壓進舌底。
隻要還有一部分沒有被封印,還留在醒時世界,登葆山就不會永遠被拒絕歸來,憑借這一絲存在聯系,祂就不會完全沉睡。
這完全是狂想!想出這個方法的人、嘗試這個方法的人,是徹頭徹尾的瘋子。
從來沒有人竟然試圖阻止一位神明的沉睡,從來沒有人敢于吞下一位神明的殘軀。
祂已經要睡去,已經破碎不堪,一粒殘片。即便如此,即使她是神選中的的大觋,即使她養育過一位神明的化身——
她像蟒蛇捕到出乎意料的獵物,輕而易舉地被撐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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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頭腦越來越明亮,一切聲音都漸次消失,隻有狂亂的呓語從白晝和黑夜擠迫過來,她能聽到沒有發聲器官的蠕蟲嘶鳴,天藍色深紅色薄紫色貉子骨奔跑時渾身喀喇作響,雨水落下時她看見每一滴水中封鎖的透明卵泡裂開眼縫貪婪地盯着她,星軌像腹部被碾爛的蛾子拖着黏糊糊的腸子振翅爬行。
公子疫夫婦走了,女虔活着留着原地,現在她成了無根之萍,然而她活着,這是天朝展示寬仁。
她活着,在登葆山原處誕生的平原上遊蕩,四肢如繩索而胃沉似服鉛石。
在月光如細箭貫穿天地的夜晚,她讓自己的肉層層吞抱住登葆山的碎片,如蚌肉極富耐心地合攏。
從此她不再吃任何東西,她要把神牢牢包裹在體内蘊養,隔絕氣息直到轉機到來放手一搏。
于是她詛咒自己永遠不能進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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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确實天賦卓絕,水到嘴邊就幹涸,果實靠近就化為粉塵,肉割下就回到原處。
女虔得以陷入漫長的,永恒的,令人安心的饑餓。
有時她會看到很多灰白色的棉桃,枝條抽長如手腳,頭頂鼓囊囊破裂開,爆出白色膿汁。有時她會聽到清脆接連不斷的碎裂聲,高砥天際矮如塵埃,五色斑斓透明如許,然後被裂紋吞噬,崩塌不止。
遠遠近近的影跟着她,并不多,也不足夠少,并不陌生,也不足夠清晰到能辨認得出。她行走,餘光看見流淚的臉盯着她瞧,眨眼,有空茫的臉試圖伸手觸碰她睫毛。
六百五十隻影,六百五十張臉,六百五十顆淚。
隻有她看見,隻有她聽見。
你們怎麼想的呢?啊,我們都一樣,我知道,我們的心都一樣。
她溫柔地說,然後叫這些熟悉名字。
你說的對,我不能再吃,永遠不能。我們要小心,我會小心的,沒關系。
她告訴自己,無食,勿食。
再勿食。
我知道的,你們看着我,無食,勿食,為什麼星星不說話了?我好餓,不要看我,不要哭了,我知道,你們也會知道。
再然後她忘了自己的名字。
無食,勿食。再勿食。
縣志記載,有漁夫遇鬼,其聲「無食」,人驚走,竟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