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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虔離開了登葆山。
彼時金天氏己摯已死,昌意子高陽氏斬共工繼位,為颛顼帝。女虔在星盤中看見,颛顼想做一件足以震驚天地的事。
她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樣的事才能、才能扭曲星軌,甚至遮蔽了登葆山的賜福。在天桓二十八宿仁慈展露的一星半點畫面中,登葆山、早、巫鹹族,死得比不過一隻琉璃盞從案上摔得粉碎。
女虔拒絕這個未來。
她深知預言一旦離開舌尖就會成為無可避免的既定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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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理解蔔筮的人往往有兩種選擇,相信命運無可更改,不容置疑,抑或認為預言是無稽之談,命運變幻莫測,直到揭露一刻才定格。
但是女虔并不在此列。
她睜眼看到的第一個物件,是女祭彎腰撫摸她時從頸上滑落的長鍊,瑩白如玉的貉距骨搖擺出拖影。将這一把距骨灑在地上,虔學會從散落的圖案中看出天氣和明日采摘收獲。
撕裂蓮座蕨的葉,從斷齒中可以預言今日是否能交到好運;筇竹片做的籌投出,落地正反預示着神對問題的應允和拒絕。焚燒白茅可以祛除污穢,煮剩的一把傘南星葉渣可以預見流血。
随着年齡增長,她可以做得更多,看得更深。站在光葉珙桐樹下,光斑能告訴她天下事;灼鑽龜甲,裂紋中蘊含着未來的可能。
她隻需要用舌頭挑出這些奧妙。
是的,一旦這些未來從她口中奔逃,就會成為不可抗拒的洪流。但是,如果她在看的過程中閉目緘口,那看見就隻能是推測,必定就降格為可能,她得以獲得重新窺探未來的機會。
女虔看到登葆山的崩塌,看到巫的死,震驚之下哀号脫口而出,于是未來被确定。
但更遠的、後面的可能,她還沒有看,所以她拒絕看。
神沒有死亡,既然隻是沉睡——
沉睡是可以被喚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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颛顼在下一盤很大的棋,女虔憑借曾經看過的模糊未來以身入局。
颛顼帝有子名公子疫,公子疫與神農長子的後代結秦晉之好。
神農榆罔長子以功封方山,姓方,有族人方回善封印,煉食雲母粉。公子疫的夫人名津,盡得方氏真傳。
女虔在中原遊曆三百六十載,回來時身前站着女津和公子疫。
更前面,巫人皮膚表面融彙成一層柔軟的、天鵝絨般觸感的膿包,每個膿包中心都有一個凹陷,乳白色膿液把它們脹得鼓鼓的。然後膿包都爆裂,像一柱一柱噴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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颛顼帝是人,公子疫自然也是人。他們沒有登過維上天。
但是現在公子疫隻是負手站在那裡,巫人一個個倒下。赤璋重若千鈞,登葆山猝不及防,四分五裂如開片瓷。
随從負責砍掉死去巫人的頭。他們的衣袍已經用羌青和獨活仔細熏過,隔着布料拎起六百五十顆停止流血也停止流腦液的頭顱。
這些頭将被移往更北方,一塊适合封印的平原。登葆山的碎片也會被帶過去。
他們不需要搬運所有土石,神山的碎片是更具有象征意義的精華凝聚。碎的太多太細,隻能憑肉眼尋找,然而一粒拇指大的晶瑩石子卻得至少八人擡起,兩人看護,六人交替誦咒不休。
在北邊的平原,山的碎片之上端端正正壘起所有巫的頭。赤璋玉在巫鹹族人的氣息中浸泡多年,現在憑借赤璋引動氣息籠罩登葆山碎片,以欺騙祂安然沉睡不再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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肢解、沉睡一位神明,何其狂妄悖逆之舉!
行、止、寝、食,女津來時從未說過話擡過頭,她極安靜地待在公子疫身後側,直到現在。
現在公子疫退到一旁——按照人的标尺算是十五裡外——沉默俯首,随從的方相氏圈圈下跪,在最中心,女津猛地向上甩頭。
她自在地、享受地、肆意地、痛苦地、扭曲地、迫不及待地,将所有骨骼攪得噼啪作響,将皮膚每一寸崩裂蓬出血霧。
十丈的血色巨人立于地上。
已經有人搬來沉重的禮器,女津微微彎腰撈起最近的方相氏,手指輕輕撥弄,一顆新鮮的頭,發出“啵”的輕響,正正掉落鼎中。
她動作輕盈而靈巧,更遠的方相氏膝行向前方便女津取用,一顆顆頭逐漸堆滿圓鼎,齊齊露出幸福的安詳笑容。無頭屍被随手扔下,随從有條不紊地挪走。
一切都井然有序,寂靜無聲。
直到地上的人少了一半,女津開始挪動她的腿腳,彈動她的喉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