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在說話,說個沒完沒了。
公子重說了好多。真的好多啊,為什麼還沒說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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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他沒有在說話了,剛才隻叫了你的名字,他就已經停下在着看你。其實他說完了。
你努力搖晃腦袋,試圖把笑聲甩出去。一串一串笑聲,像沉甸甸的果子,在你腦子裡膨脹。它們一串一串成熟,然後散發出腐爛的香氣。
他在等待你反應,在評估你的狀态,你忽然意識到這點。
你該說話了。
該、你、說、話、了。
你說——你清了清嗓子試圖開口,感覺頭骨脹得發痛,裝不下的腐爛笑聲被擠出來,擠到喉嚨,擠過氣道。你感覺喉管裡塞了個不斷膨脹的腫塊,一萬隻羽毛尖向外粘成的團簇——我發現了一個真理。
你的頭腦前所未有的清醒,世界毫不掩飾地展現在你面前,澄澈空明,有如水洗。
一直以來,所有事情對你來說都顯得太過複雜,你很努力的去理解,你不懂的都會問,你想說的都盡量讓大家明白。但是,太難了。
太難了啊,為什麼大家都這麼費勁地想,這麼痛苦地活呢?
卻疫很早來到你身邊,你一直握着劍。
你的手很熱,劍柄應該早就沾上了人的溫度。但它在你手裡,永遠比死人更冷。
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呀。
但你覺得真理應該是很簡單的東西,你覺得應該有一個真理,是所有人都能明白、不需要門檻、沒有例外的東西。
隻要擁有真理,一切都迎刃而解,沒有任何更值得費心的事,沒有這麼多權衡、大義,生死、抉擇,什麼都沒有。
現在,你已經知道了。
你說、你說,你發現了一個真理——
活人的血是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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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重露出驚詫的表情,這是你第一次在他臉上發現從容意外的神态。
你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沒有吧,你隻是說出了所有人都知道,都必須知道的真理。
他是演出來的嗎?你不知道。思考這些也太複雜,太沒必要了。
因為不重要。
你示意他低頭。
劍身穿透了他柔軟的腹部,劍柄握在你手中,攪動間狠狠帶出一蓬血。
血濺到臉上,被你囫囵抹去。
你看,你輕聲說,活人的血是熱的。
這是唯一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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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幹什麼,你問自己,你在幹什麼?
也許是劍捅到了胃,公子重猛地吐出一口血,面上迅速顯出破敗之色。
他又笑了。
恭喜、咳咳,恭喜女公子,大仇得報。
你看着他猛烈地咳嗽。他為什麼沒有一點恐懼呢,你想。
公子重說,疫鬼的性命系在我身上,我死之後祂也會死。
你問他,為什麼。
祂嗜殺成性,沒有人命令就會失控,我決不許這樣的存在自由放縱地活在地上。
我死之後,公子重端正地坐着,他始終沒有再驅動侍從攻擊你,我死之後還會有别的人走同樣的路,做同樣的事。十年、百年,總會有的。人就是這樣。
如果女公子遇見,應該會想幫助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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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幫助...幫助什麼?
你努力地想,但是你的的思維已經不太連貫了,腐爛的笑聲已經塞滿了你整個軀殼,不安分地試圖戳破這層薄薄的人皮。
天似乎黑了下來,或者隻是你的錯覺,一點一點的瑩亮墜落,星隕如雨。
你看到它們本該運行的軌道,而現在一切都被攪入漩渦,它們在哭。
你忽然明白了它們在哭什麼。
你此生第一次,唯一一次,這方天地第一次,唯一一次迎來這樣的星象。因為人族絕地天通的時機一個世界隻能迎來一次。
而你殺了公子重。
一切都結束了。再也沒有第二次人能夠自由行走在大地上不受鬼神侵擾的機會。
神與妖與鬼,與人。永恒的一切。
悲劇中沒有實現的理想、未來的幸福和足以緩和痛苦的補償,隻有徹底的黑暗、不滿足的空虛,接納并吞噬那些來自子宮并注定會失敗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