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舞跳進屋裡,男裝模樣别樣的清爽。
他繞着賀凜打圈子瞧,人虛弱地靠坐桌腳,嘴角下巴血乎乎的烏,可那雙眼睛,依舊刺人的清亮。
“你不該出現,我不會讓你日後連累兄長。”
“視我為阻礙,是你無能,而非我之過錯。”
“如今誰将死,就是誰的過錯。”
“恐怕馬上就成為你的過錯。”
賀凜定定瞧人,層層思慮,劉舞同她一道,生忘田之禍臨頭,恐受牽連,劉一卻不阻止,莫非生忘田選中的是劉舞?
“哈哈哈,大言不慚。”
劉一袖手旁觀,沉默不語。
十二窩在他懷,沖劉舞呲牙,其實劉一的手不壓在它背,它也沖不出去。分别在即,賀凜囑咐不老少,十二聰明着呢。
劉舞更加得意,不再搭理賀凜,轉而向劉一遞出布包,“兄長,這是小張哥找曾師傅給你打的镯子。”
方才劉舞跟蹤張立命,那傻子居然給兄長包了隻木镯回來,敲昏了人送到林家門口,趕回來料理賀凜。
劉一接過镯子瞧了仔細,檀木料,花鶴翎的花樣,都是他提過一嘴喜歡的。
賀凜半睜眼,張立命對劉一倒是情深義重。
想她與他同窗數載,相識至深,隻送過她狗尾巴草編的手環,紮得腕子疼。
如今相逢對面不相識,還搶了她的镯子去。
賀凜恢複了記憶,她正是張立命舊友戎乙本人。
賀先生化名戎甲,身為妹妹挂名戎乙。
掌指無繭,不過是在草廟村時,被張家長子騎馬勾了腳。
拖行了半條街,雙手雙臂腿前磨得稀爛,胸腹因藏着韓蘭給的大餅,逃過一劫。
張夫人為表歉意,替她置了身好料子的新衣裳,那身衣裳這會大概已經成了王鐵匠家的褥子面。
賀父愛好書法,賀凜幼習百家字體,木匠曾的小二樓,柳大嬸家小院,還有賀宅的雙開大紅門,過年貼的春聯福字全是賀凜所寫。
柳鎮時光匆忙,張立命見不到的字迹才是多數。
劉舞把人扛起來,滿地烏血,想必殘毒全清。
這妮子好硬的命,通常用一個指甲蓋的分量,這回為保萬無一失,拌了整包進藥湯。
兄長回來的時辰不早,竟然不夠叫她死的。
昨夜劉舞與劉一談話,賀凜起夜時已是第二遍講。
睡得未免太沉,劉舞扯着嗓子喊竟也不見她醒。
若不是遇上賀凜起夜,就要去床邊喊人了。
虧他和兄長打賭,便不撕破臉,姓賀的也會悄悄偷溜另謀生路,兄長卻笑,她是最沉得住氣的。
他翻過牆去,貼在牆根聽動靜,果真無事發生。
劉舞一直沒問,單憑兄長為她忙前忙後,片刻得閑,小闆凳坐在門口,兩句話一回望,便知叫兄長晚晚出神的那隻寶貝镯子,銀圈子裡頭描的是賀凜無疑。
可恨,兄長為她連性情都收斂,比張立命面前更和善的性子,更悉心的體貼,單單維護她時的不容置疑,才瞧得出平日應付險事兇賊的果斷。
兄長華光,豈有被人遺忘之道理!
區區賀凜,斷無舍棄兄長之資格!
彼時賀凜将死之人,劉舞敵意不深,古姑姑确有擔憂,卻也知人各有命,不敢橫加幹涉。
得知賀凜就是幼年抛下兄長的姑娘,劉舞氣恨非常,笃定此番現身,另有所圖。
劉一多提救護恩情,當年分離違她本意,如今失憶非她所願,此番再遇,不過偶然。
劉舞不屑,無視賀凜伸援手的前情,回回斥她分明是貪生怕死,抛下傷病兄長獨自活命,如今失憶重傷是報應。
失憶雖真,人心難改,賀凜若得知自己身處險境,而他二人藏匿村中心存歹心,必定又會不顧村裡人死活地逃走。
昨晚便是試探。
兄長到底放不下她,眼巴巴地繞路去買梅子糕,防身保底的救命藥塞了大半進去。
劉舞不敢攔,兄長要行之事,誰也左右不了。
實在便宜賀凜這家夥,劉舞瞪着人,走就走了,幹嘛又回來糾纏。
劉一突然發話,東地池屬林家地界,難保賀凜不會被林家人救回去,改送金津廟,萬無一失。
金津廟破敗,建在垠崖谷谷口,猲獸成群出沒,獨角蝮結對穿行,蠱鳥排排站立,林家人除了收拾都甚少靠近。
江湖上頗有些名氣的高手,扔十個八個進去都是白給。
區區賀凜,必死無疑。
如此行事不留後路,兄長的心思沒困在她身上,打算報仇了?
那又何必費盡心思為她清理餘毒,梅子糕就這麼好吃。
劉舞扛上人繞路去往金津廟,兄長發了話,即刻就得完成。
想不明白,事後慢慢想。
當年山洞裡兄長如何身負重傷,今日金津廟中一一還罷。
“你同張立命那小子一樣,都瞧我兄長親近,不過是折服于兄長的容貌,不配稱真心實意,更不配呆在兄長身邊。”
任何惦記劉一的,在劉舞這裡都是鄙夷對象,隻張立命沒那麼讨他厭煩。
“瞧不上小張哥,卻巴巴替他送镯子,倒是口是心非的可愛。”
“别以為花言巧語就能哄我放你走。”劉舞嗆了兩聲,耳朵紅通通,當然是被賀凜唠叨氣的,肯定不是說他可愛臊的。
“花引蜂蝶,鹿招虎豹,籬笆田裡面面笑,天命使然,你哥姿容無匹,我若不喜歡,你也要生氣。”
“牙尖嘴利!”模樣像個恬靜的,說話的字兒還真是不少。怕就是漫天胡說,才引得兄長對她另眼相看。
“口口聲聲提劉一容貌的,隻有你而已,最折服于劉一容貌的,也是你。我若生得劉姐姐那樣,怕你今日扛的是劉一。”賀凜被他扛得晃來晃去,說話卻連貫。
“胡說八道!兄長如何都是最好的,你不配相提并論,都要死的人了,能說就多說兩句,我可沒小氣到同死人計較。”
劉舞腳步輕快,仿佛家裡窮得揭不開鍋,唯一一個浪費他口糧的人馬上就沒了。
此時劉舞尚不知曉,是賀凜送他,而非他送賀凜。
認死理兒的聽不進解釋,口服心也不服,對誰心存芥蒂,就由誰去叫他服氣。
連成片的田橫在眼前,幾時種起地來了,金津廟就在對過。
扛着人踏進田間小路,白霧乍起,籠罩蔓延。
走不半步,人高的蘆葦戳得直,站得密,擋住去路。
繞進蘆葦叢,三五根團團紅繩,纏來繞去,亂麻一樣,濕哒哒,腥氣撲面,天曉得用的什麼新鮮紅染料。
劉舞心裡沒底,躲來閃去。
賀凜晃得眼花,空空如也的這小子避得勤快。
來來回回五六趟走不前,田地中央生了牆不成。哦——
劉舞把賀凜往地上抛。
賀凜順勢盤坐在地,慢條斯理地撣灰,“看樣子,你要和死人慢慢計較了。”
劉舞四下裡張望,越望越瞧不見路。
“劉姐姐當真高看你,可惜你不争氣。”賀凜抱臂,故作歎氣。
看她氣定神閑,劉舞更笃定她使了詭計,大罵陰險。
“裝神弄鬼隻會多添苦楚。縱你底子硬,能撐過一時,藥裡的萬窟紅十足十不過夜的量。勸你把出路交待了,我便好心替你收屍,不然,兇禽猛獸把你撕扯時可别叫得太大聲。”
“我謝謝你。身後事你們活人看着辦,我一個死人,再操心不過徒添煩惱。”
“求小張哥救你回來時,倒沒見你有這樣的見地。”
“因為求的是小張哥不是你。”
“你是自己找死,與我何幹。”
“哦,路是你自己走的,與我何幹?長居此地,卻不識起星行月兜轉田,挺好意思來問我一個外鄉人。”
幹瞪眼睛閑置氣,也曾聽聞,兜轉田确實出現在饅頭村周圍多次,比起在江湖各地出現頻繁得多,村子在外頭出了大名,兜轉田卻不再出現。
早些時候,進去的有一個算一個,全沒出來,大家夥唯恐避之不及,閑聊起來隻說那田地邪乎的緊,沒人曉得誤入怎麼出去。
何況他跟着兄長來此暫居,到底也不是生根在此,誰曉得十幾年沒再出現的兜轉田,頭回遇到就進來了。
起星行月兜轉田,七境三大虛無幻境之一。
漂浮不定,與尋常田地無異,踏入發覺,為時已晚。
田内虛幻為外界所知的有三。
其一,留魂所。
所現之處,方圓五裡内橫死的人,會困于此地,重複臨死事七日,才能徹底離開。
在此期間闖入者,将見血事重現,身受死者之苦,兜轉不得出。
其二,赝亡人。
頭七未過的死者送入兜轉田,可存活七日,生者攜帶生前衣冠進入,可帶假活的死者回家,替他完成心願。
傳聞複活的亡者并非本人。
駁鸾之地東西兩栖境從六族挑選出替身,送入林家比是谷,出谷時每人背負着浮生揭世錄上一個故事,随即進入田地,成為生者眼中歸來的亡者。
浮生揭世錄,林氏寶冊,前來林家求醫問藥,必須留下一個故事,事主不論,務求實真。
如此日積月累,載入一萬八千七百四十三個故事,裝訂成冊,江湖稱,浮生揭世錄,如今,故事數量仍在增加。
替身入田,乃為幫失去親人的百姓摒棄執念,重新生活。
其三,田選人
兜轉田每到一處,被選中入田者二三,避無可避,逃無可逃。十個有八個永困此地,餘下兩個非瘋即殘。
無論真假,但生者不忘,則亡者不亡,外六境亦稱生忘田。
賀凜許就是倒黴催的田選人,連累他同困此地。
待會出什麼幺蛾子,這家夥肯定暗下黑手拉他擋禍,就先料理了她,也免兄長日夜惦記,劉舞手摸後腰,半天沒摸出什麼。
“下回扛人,刀可得挪前面。”賀凜捏刀在手,把着玩兒,短刀屁股上系根老鼠尾巴怎麼如此眼熟。
耗子老七的鼠尾短刀是上好利器,林臨給了劉舞。
到時候馬賊找上門,劉舞擔待不算吃力。
至于劉舞,隻知還算趁手兵器,想得到這一層就未必了。
劉舞站姿警惕,賀凜竟無聲無息偷了刀去,莫非果真深藏不露?
真深藏不露還能在這兒和他打哈哈,劉舞暗撤半步又前一步。
除了命硬,沒瞧出她賀凜是什麼硬手,搶了刀又能如何,瀕死掙紮,隻夠騙騙她自己。
僵持不下,田地靜默,陡然慘叫半聲,短促高昂,回蕩田野。
眨眼間屋舍俨然在面前,天地驟暗,卻遍散白光,屋舍田地人清晰可見。
人影幢幢排排站,一條黑線蜿蜒,穿針引線一般鑽進又鑽出。
七八家訪過,黑線斷開一半,舞獅缺了獅尾似的拖地,卻是長長滾滾的條屍,東走掩埋。
起夜的撞上黑線頭,柳葉長刀寒光閃閃,叫聲戛然而止。
忽然亂了套,黑線四散成點,全在慘叫聲擴開之前劈斷。
一個砍下來,三個避不開,兩個追上去,五個躲不及。
亂刀雜兵劈頭蓋臉,劉舞上半身斜開兩分就被扽回來。
回過頭,地上賀凜昂着腦袋笑嘻嘻,死死拽住劉舞的衣擺,歹人手握柳葉刀穿了過去。
劉舞三魂劈開七魄去,驚魂甫定,賀凜風涼話來得快,“還真是蜃景,劉舞,你運氣真好。”
“你怎麼敢拿我的命去試!你這混蛋!”
賀凜沉默不應,掐着下巴颏八字劃來去地磨蹭,上下打量劉舞,心裡頭在想另外一樁事。
前半夜的布牧村遭此屠殺,後半夜她到時血迹還沒幹,不想被起星行月兜轉田記錄下來了。
蜃景之中,抱走兩個孩子的身影是卞庭花。
也許林子地圍攻,他是救人力竭需要喘息,才逃跑被她撞見。
倒真是半個好人。
打眼再瞧,場景陡轉村西南角,三個人探頭探腦,埋土扔了鏟子。
散做七八的小土包後頭冒出一個個小腦袋。
數下來竟有十幾個。
三人分作兩頭行動,兩個帶孩子偷溜,一個往布牧村又去。
布牧村多是隐患,莫非早留了後路,送了多半孩子離開。
留給卞庭花不到半人高的孩子來去就兩個。
三人才是卞庭花實打實的卧底?
居然目中無人!怒灌雙肺,劉舞撲上來,小小賀凜,拿了刀又如何,奪刀易如反掌。
短刀橫刃在咽喉,下巴揚高,劉舞心顫嘴上硬,“賀凜!你敢傷我!”武功居然如此高強,裝什麼傷重叫兄長挂心。
刀貼得更近,嵌進皮肉見了淺紅,劉舞脖頸僵硬後撤。
兩聲脆笑,劉舞心兒更抖。
“我這是在幫你呀,免得多遭刀砍火燒之苦。”
“蒙鬼呢!若非幻境,我早跟着死幾遍了,還敢腆着臉說幫我!”
賀凜笑意更深,劉舞心頭一震,橫死重演,闖入者,将身受死者之苦,兜轉不得出。
不能死在這裡,他還要相伴兄長左右,助一臂之力呢!
蜃境又起,一刀一刀砍進劉舞雙瞳,很快目光晦暗,神情渙散,心智大亂。
刹那間,刷漆似的天沉地黑,看得人心跳漏拍,喘不上氣地密不透風。
仿佛掉入大海被大魚吞沒,屋舍、田地、花草樹木與外人,全然不見。
偌大的黑,壓肩纏腿,徒留賀凜與劉舞,腳踩地不實,頭頂天不到。
兄長,能不能再見兄長一面?劉舞涕泗橫流,大喊兄長。
耳邊呼喚,心心念念的兄長伫立在旁,誘劉舞過去。
一腳踏出,漆黑的地,一點波光,繼而粼粼,一塊連三塊,三塊共五點,一望無際的大地鋪水滿亮。
劉舞回過神,半條腿已經沒入水中,卻似陷入泥沼的緩慢,包裹蠶食,水光潋滟,映出許多劉一的模樣,引他向往,難以自拔,頭跟着往水裡伸。
分明近前的人,眨眼已在天邊,賀凜警惕周遭驟變,叫人心裡沒底的茫茫漆黑,找不到起點,看不見盡頭。
剛進田地劉舞左閃右避,已陷蜃境,她走了半天才瞧見,劉一的梅子糕當真好寶貝。
劉舞身陷囹圄已成定局,劉一早料此事,該早喂了梅子糕才是,不至于毫無作用,估計有人從中作梗。
眼下效力已消,賀凜腿難擡,身束縛,整個人被許多白絲下扯,往地裡陷,跋山涉水也沒有這般艱難,掙脫之間,頻頻大喊劉舞,管它有無效果,先叫叫魂。
卻是個充耳不聞,頭猛地紮進去,那叫一個樹枝攮泥塘,轉眼劉舞隻剩半條腿在水面。
幻象不除,難脫困境,賀凜伸手掏梅子糕,被白絲纏繞的手臂作力發抖,三寸,兩寸,半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