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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起星行月兜轉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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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舞跳進屋裡,男裝模樣别樣的清爽。

他繞着賀凜打圈子瞧,人虛弱地靠坐桌腳,嘴角下巴血乎乎的烏,可那雙眼睛,依舊刺人的清亮。

“你不該出現,我不會讓你日後連累兄長。”

“視我為阻礙,是你無能,而非我之過錯。”

“如今誰将死,就是誰的過錯。”

“恐怕馬上就成為你的過錯。”

賀凜定定瞧人,層層思慮,劉舞同她一道,生忘田之禍臨頭,恐受牽連,劉一卻不阻止,莫非生忘田選中的是劉舞?

“哈哈哈,大言不慚。”

劉一袖手旁觀,沉默不語。

十二窩在他懷,沖劉舞呲牙,其實劉一的手不壓在它背,它也沖不出去。分别在即,賀凜囑咐不老少,十二聰明着呢。

劉舞更加得意,不再搭理賀凜,轉而向劉一遞出布包,“兄長,這是小張哥找曾師傅給你打的镯子。”

方才劉舞跟蹤張立命,那傻子居然給兄長包了隻木镯回來,敲昏了人送到林家門口,趕回來料理賀凜。

劉一接過镯子瞧了仔細,檀木料,花鶴翎的花樣,都是他提過一嘴喜歡的。

賀凜半睜眼,張立命對劉一倒是情深義重。

想她與他同窗數載,相識至深,隻送過她狗尾巴草編的手環,紮得腕子疼。

如今相逢對面不相識,還搶了她的镯子去。

賀凜恢複了記憶,她正是張立命舊友戎乙本人。

賀先生化名戎甲,身為妹妹挂名戎乙。

掌指無繭,不過是在草廟村時,被張家長子騎馬勾了腳。

拖行了半條街,雙手雙臂腿前磨得稀爛,胸腹因藏着韓蘭給的大餅,逃過一劫。

張夫人為表歉意,替她置了身好料子的新衣裳,那身衣裳這會大概已經成了王鐵匠家的褥子面。

賀父愛好書法,賀凜幼習百家字體,木匠曾的小二樓,柳大嬸家小院,還有賀宅的雙開大紅門,過年貼的春聯福字全是賀凜所寫。

柳鎮時光匆忙,張立命見不到的字迹才是多數。

劉舞把人扛起來,滿地烏血,想必殘毒全清。

這妮子好硬的命,通常用一個指甲蓋的分量,這回為保萬無一失,拌了整包進藥湯。

兄長回來的時辰不早,竟然不夠叫她死的。

昨夜劉舞與劉一談話,賀凜起夜時已是第二遍講。

睡得未免太沉,劉舞扯着嗓子喊竟也不見她醒。

若不是遇上賀凜起夜,就要去床邊喊人了。

虧他和兄長打賭,便不撕破臉,姓賀的也會悄悄偷溜另謀生路,兄長卻笑,她是最沉得住氣的。

他翻過牆去,貼在牆根聽動靜,果真無事發生。

劉舞一直沒問,單憑兄長為她忙前忙後,片刻得閑,小闆凳坐在門口,兩句話一回望,便知叫兄長晚晚出神的那隻寶貝镯子,銀圈子裡頭描的是賀凜無疑。

可恨,兄長為她連性情都收斂,比張立命面前更和善的性子,更悉心的體貼,單單維護她時的不容置疑,才瞧得出平日應付險事兇賊的果斷。

兄長華光,豈有被人遺忘之道理!

區區賀凜,斷無舍棄兄長之資格!

彼時賀凜将死之人,劉舞敵意不深,古姑姑确有擔憂,卻也知人各有命,不敢橫加幹涉。

得知賀凜就是幼年抛下兄長的姑娘,劉舞氣恨非常,笃定此番現身,另有所圖。

劉一多提救護恩情,當年分離違她本意,如今失憶非她所願,此番再遇,不過偶然。

劉舞不屑,無視賀凜伸援手的前情,回回斥她分明是貪生怕死,抛下傷病兄長獨自活命,如今失憶重傷是報應。

失憶雖真,人心難改,賀凜若得知自己身處險境,而他二人藏匿村中心存歹心,必定又會不顧村裡人死活地逃走。

昨晚便是試探。

兄長到底放不下她,眼巴巴地繞路去買梅子糕,防身保底的救命藥塞了大半進去。

劉舞不敢攔,兄長要行之事,誰也左右不了。

實在便宜賀凜這家夥,劉舞瞪着人,走就走了,幹嘛又回來糾纏。

劉一突然發話,東地池屬林家地界,難保賀凜不會被林家人救回去,改送金津廟,萬無一失。

金津廟破敗,建在垠崖谷谷口,猲獸成群出沒,獨角蝮結對穿行,蠱鳥排排站立,林家人除了收拾都甚少靠近。

江湖上頗有些名氣的高手,扔十個八個進去都是白給。

區區賀凜,必死無疑。

如此行事不留後路,兄長的心思沒困在她身上,打算報仇了?

那又何必費盡心思為她清理餘毒,梅子糕就這麼好吃。

劉舞扛上人繞路去往金津廟,兄長發了話,即刻就得完成。

想不明白,事後慢慢想。

當年山洞裡兄長如何身負重傷,今日金津廟中一一還罷。

“你同張立命那小子一樣,都瞧我兄長親近,不過是折服于兄長的容貌,不配稱真心實意,更不配呆在兄長身邊。”

任何惦記劉一的,在劉舞這裡都是鄙夷對象,隻張立命沒那麼讨他厭煩。

“瞧不上小張哥,卻巴巴替他送镯子,倒是口是心非的可愛。”

“别以為花言巧語就能哄我放你走。”劉舞嗆了兩聲,耳朵紅通通,當然是被賀凜唠叨氣的,肯定不是說他可愛臊的。

“花引蜂蝶,鹿招虎豹,籬笆田裡面面笑,天命使然,你哥姿容無匹,我若不喜歡,你也要生氣。”

“牙尖嘴利!”模樣像個恬靜的,說話的字兒還真是不少。怕就是漫天胡說,才引得兄長對她另眼相看。

“口口聲聲提劉一容貌的,隻有你而已,最折服于劉一容貌的,也是你。我若生得劉姐姐那樣,怕你今日扛的是劉一。”賀凜被他扛得晃來晃去,說話卻連貫。

“胡說八道!兄長如何都是最好的,你不配相提并論,都要死的人了,能說就多說兩句,我可沒小氣到同死人計較。”

劉舞腳步輕快,仿佛家裡窮得揭不開鍋,唯一一個浪費他口糧的人馬上就沒了。

此時劉舞尚不知曉,是賀凜送他,而非他送賀凜。

認死理兒的聽不進解釋,口服心也不服,對誰心存芥蒂,就由誰去叫他服氣。

連成片的田橫在眼前,幾時種起地來了,金津廟就在對過。

扛着人踏進田間小路,白霧乍起,籠罩蔓延。

走不半步,人高的蘆葦戳得直,站得密,擋住去路。

繞進蘆葦叢,三五根團團紅繩,纏來繞去,亂麻一樣,濕哒哒,腥氣撲面,天曉得用的什麼新鮮紅染料。

劉舞心裡沒底,躲來閃去。

賀凜晃得眼花,空空如也的這小子避得勤快。

來來回回五六趟走不前,田地中央生了牆不成。哦——

劉舞把賀凜往地上抛。

賀凜順勢盤坐在地,慢條斯理地撣灰,“看樣子,你要和死人慢慢計較了。”

劉舞四下裡張望,越望越瞧不見路。

“劉姐姐當真高看你,可惜你不争氣。”賀凜抱臂,故作歎氣。

看她氣定神閑,劉舞更笃定她使了詭計,大罵陰險。

“裝神弄鬼隻會多添苦楚。縱你底子硬,能撐過一時,藥裡的萬窟紅十足十不過夜的量。勸你把出路交待了,我便好心替你收屍,不然,兇禽猛獸把你撕扯時可别叫得太大聲。”

“我謝謝你。身後事你們活人看着辦,我一個死人,再操心不過徒添煩惱。”

“求小張哥救你回來時,倒沒見你有這樣的見地。”

“因為求的是小張哥不是你。”

“你是自己找死,與我何幹。”

“哦,路是你自己走的,與我何幹?長居此地,卻不識起星行月兜轉田,挺好意思來問我一個外鄉人。”

幹瞪眼睛閑置氣,也曾聽聞,兜轉田确實出現在饅頭村周圍多次,比起在江湖各地出現頻繁得多,村子在外頭出了大名,兜轉田卻不再出現。

早些時候,進去的有一個算一個,全沒出來,大家夥唯恐避之不及,閑聊起來隻說那田地邪乎的緊,沒人曉得誤入怎麼出去。

何況他跟着兄長來此暫居,到底也不是生根在此,誰曉得十幾年沒再出現的兜轉田,頭回遇到就進來了。

起星行月兜轉田,七境三大虛無幻境之一。

漂浮不定,與尋常田地無異,踏入發覺,為時已晚。

田内虛幻為外界所知的有三。

其一,留魂所。

所現之處,方圓五裡内橫死的人,會困于此地,重複臨死事七日,才能徹底離開。

在此期間闖入者,将見血事重現,身受死者之苦,兜轉不得出。

其二,赝亡人。

頭七未過的死者送入兜轉田,可存活七日,生者攜帶生前衣冠進入,可帶假活的死者回家,替他完成心願。

傳聞複活的亡者并非本人。

駁鸾之地東西兩栖境從六族挑選出替身,送入林家比是谷,出谷時每人背負着浮生揭世錄上一個故事,随即進入田地,成為生者眼中歸來的亡者。

浮生揭世錄,林氏寶冊,前來林家求醫問藥,必須留下一個故事,事主不論,務求實真。

如此日積月累,載入一萬八千七百四十三個故事,裝訂成冊,江湖稱,浮生揭世錄,如今,故事數量仍在增加。

替身入田,乃為幫失去親人的百姓摒棄執念,重新生活。

其三,田選人

兜轉田每到一處,被選中入田者二三,避無可避,逃無可逃。十個有八個永困此地,餘下兩個非瘋即殘。

無論真假,但生者不忘,則亡者不亡,外六境亦稱生忘田。

賀凜許就是倒黴催的田選人,連累他同困此地。

待會出什麼幺蛾子,這家夥肯定暗下黑手拉他擋禍,就先料理了她,也免兄長日夜惦記,劉舞手摸後腰,半天沒摸出什麼。

“下回扛人,刀可得挪前面。”賀凜捏刀在手,把着玩兒,短刀屁股上系根老鼠尾巴怎麼如此眼熟。

耗子老七的鼠尾短刀是上好利器,林臨給了劉舞。

到時候馬賊找上門,劉舞擔待不算吃力。

至于劉舞,隻知還算趁手兵器,想得到這一層就未必了。

劉舞站姿警惕,賀凜竟無聲無息偷了刀去,莫非果真深藏不露?

真深藏不露還能在這兒和他打哈哈,劉舞暗撤半步又前一步。

除了命硬,沒瞧出她賀凜是什麼硬手,搶了刀又能如何,瀕死掙紮,隻夠騙騙她自己。

僵持不下,田地靜默,陡然慘叫半聲,短促高昂,回蕩田野。

眨眼間屋舍俨然在面前,天地驟暗,卻遍散白光,屋舍田地人清晰可見。

人影幢幢排排站,一條黑線蜿蜒,穿針引線一般鑽進又鑽出。

七八家訪過,黑線斷開一半,舞獅缺了獅尾似的拖地,卻是長長滾滾的條屍,東走掩埋。

起夜的撞上黑線頭,柳葉長刀寒光閃閃,叫聲戛然而止。

忽然亂了套,黑線四散成點,全在慘叫聲擴開之前劈斷。

一個砍下來,三個避不開,兩個追上去,五個躲不及。

亂刀雜兵劈頭蓋臉,劉舞上半身斜開兩分就被扽回來。

回過頭,地上賀凜昂着腦袋笑嘻嘻,死死拽住劉舞的衣擺,歹人手握柳葉刀穿了過去。

劉舞三魂劈開七魄去,驚魂甫定,賀凜風涼話來得快,“還真是蜃景,劉舞,你運氣真好。”

“你怎麼敢拿我的命去試!你這混蛋!”

賀凜沉默不應,掐着下巴颏八字劃來去地磨蹭,上下打量劉舞,心裡頭在想另外一樁事。

前半夜的布牧村遭此屠殺,後半夜她到時血迹還沒幹,不想被起星行月兜轉田記錄下來了。

蜃景之中,抱走兩個孩子的身影是卞庭花。

也許林子地圍攻,他是救人力竭需要喘息,才逃跑被她撞見。

倒真是半個好人。

打眼再瞧,場景陡轉村西南角,三個人探頭探腦,埋土扔了鏟子。

散做七八的小土包後頭冒出一個個小腦袋。

數下來竟有十幾個。

三人分作兩頭行動,兩個帶孩子偷溜,一個往布牧村又去。

布牧村多是隐患,莫非早留了後路,送了多半孩子離開。

留給卞庭花不到半人高的孩子來去就兩個。

三人才是卞庭花實打實的卧底?

居然目中無人!怒灌雙肺,劉舞撲上來,小小賀凜,拿了刀又如何,奪刀易如反掌。

短刀橫刃在咽喉,下巴揚高,劉舞心顫嘴上硬,“賀凜!你敢傷我!”武功居然如此高強,裝什麼傷重叫兄長挂心。

刀貼得更近,嵌進皮肉見了淺紅,劉舞脖頸僵硬後撤。

兩聲脆笑,劉舞心兒更抖。

“我這是在幫你呀,免得多遭刀砍火燒之苦。”

“蒙鬼呢!若非幻境,我早跟着死幾遍了,還敢腆着臉說幫我!”

賀凜笑意更深,劉舞心頭一震,橫死重演,闖入者,将身受死者之苦,兜轉不得出。

不能死在這裡,他還要相伴兄長左右,助一臂之力呢!

蜃境又起,一刀一刀砍進劉舞雙瞳,很快目光晦暗,神情渙散,心智大亂。

刹那間,刷漆似的天沉地黑,看得人心跳漏拍,喘不上氣地密不透風。

仿佛掉入大海被大魚吞沒,屋舍、田地、花草樹木與外人,全然不見。

偌大的黑,壓肩纏腿,徒留賀凜與劉舞,腳踩地不實,頭頂天不到。

兄長,能不能再見兄長一面?劉舞涕泗橫流,大喊兄長。

耳邊呼喚,心心念念的兄長伫立在旁,誘劉舞過去。

一腳踏出,漆黑的地,一點波光,繼而粼粼,一塊連三塊,三塊共五點,一望無際的大地鋪水滿亮。

劉舞回過神,半條腿已經沒入水中,卻似陷入泥沼的緩慢,包裹蠶食,水光潋滟,映出許多劉一的模樣,引他向往,難以自拔,頭跟着往水裡伸。

分明近前的人,眨眼已在天邊,賀凜警惕周遭驟變,叫人心裡沒底的茫茫漆黑,找不到起點,看不見盡頭。

剛進田地劉舞左閃右避,已陷蜃境,她走了半天才瞧見,劉一的梅子糕當真好寶貝。

劉舞身陷囹圄已成定局,劉一早料此事,該早喂了梅子糕才是,不至于毫無作用,估計有人從中作梗。

眼下效力已消,賀凜腿難擡,身束縛,整個人被許多白絲下扯,往地裡陷,跋山涉水也沒有這般艱難,掙脫之間,頻頻大喊劉舞,管它有無效果,先叫叫魂。

卻是個充耳不聞,頭猛地紮進去,那叫一個樹枝攮泥塘,轉眼劉舞隻剩半條腿在水面。

幻象不除,難脫困境,賀凜伸手掏梅子糕,被白絲纏繞的手臂作力發抖,三寸,兩寸,半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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