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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起星行月兜轉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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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閃退,一下被托上地表,扽到劉舞跟前,白絲扯住賀凜雙手,操控她拉住劉舞那隻被吞到小腿的腳。

大力一扯,卻扯出一條銀鲳魚,四面八方聲聲穿耳,這條魚就是劉舞。

魚才出水面,滑溜溜脫手躍在半空,緊随其後黑乎乎一條圓拖尾,咔一口包下銀鲳魚後尾,浪打沙灘一般,洶湧而來,全力而去。

銀鲳魚後半段血肉全無,魚骨森森,前半段魚嘴張合,不見急促,不至緩緩,似乎不受喪尾傷痛影響。

好大半條魚,十二喜歡,這不得兩大口才吃得下,捧住銀鲳魚的賀凜慢作眼震心驚,白絲攀附蜿蜒,伸到銀鲳魚魚鳍處撫摸,譏諷尖銳的笑聲從白絲上長出來。

賀凜打量白絲兩眼,托住魚的手瞧不出佯裝地微顫,渾身僵硬,口微開,将喊難喊,果然笑聲更密。

白絲笑得彎來彎去,掃在賀凜臉上,魚腥血腥味抹了半張臉。

不想這虛無幻境的玩意兒,好看樂子,多是造境主的脾性。

木匠曾早有前言,同一個匠人手底下的機關五花八門,卻有一緻之處,比如著名木匠段鬼斧,他造的機關,走一遭回來非死即殘。往外頭說叫匠人特色,不過就是從性子來的那點毛病改不了罷了。

能透劉舞心之所向,蒙蔽神智,為何瞧不穿她佯裝的驚恐?

莫非又是梅子糕之故?

此時賀凜尚且不知,生忘田天大的能耐,唯獨難透一種人的心思,這些個人雖有最在乎的東西,卻也是最能舍得下的,哭也真痛也真,隔天依舊幹什麼都不耽誤,叫外人看來,保管要罵何其薄情。

賀凜默默攢力,譏笑聲間一鼓作氣,快速掏出梅子糕,黏糊糊的觸感太不對勁,幾時成了眼珠子!

遲則生變,不管不顧往嘴裡一拍,濕潤的舌尖觸感很快變回糕點,再眨眼,周遭恢複如常。

劉舞正奪刀自刺,先一腳踹開刀尖,反身又是一腳蹬翻劉舞。

賀凜揪住衣襟,三巴掌扇下去很難說沒有私仇公報,整塊的梅子糕塞進他口中,“含在嘴裡。”

劉舞捂着肚子,心轉清,目見明,兄長居然為她考慮得如此深遠,包了滿嘴的梅子糕含糊不清,“你拿我兄長的梅子糕做什麼好人!”

手伸到他下巴,“吐出來,繼續做你的半條魚去。”賀凜眼無笑意。

方才畫面曆曆在目,半條身被吞沒,沒有痛楚地魚骨尾甩來甩去,意識清醒地叫人頭皮發麻。

更别提賀凜提溜他在手,那雙貓饞了的眼神,比刀剮刃蹭還難受。

當時瞧自己下半輩子就是半條魚了,死活都不沾邊,劉舞噤聲。

該謝謝兄長阻攔,叫他當時夜裡頭沒能對賀凜下手。

賀凜拉住劉舞的袖子,樂呵呵扯他往前走,生忘田選了劉舞,五七載的,選不上劉一,好事兒。

生忘田倒是比有些人強,不盯住一家趕盡殺絕,給些喘息之機。

劉舞一邊聽話,一邊心裡嘀咕,居然擋在前頭領路,别是憋着什麼壞。

可她剛剛救了自己,明明可以眼睜睜看着他死,手上甚至不用沾血。

劉舞跟在賀凜身後,亦步亦趨,望着她的背影,硬邦邦的石頭心腸裂開三道。

起星行月兜轉田,若沒有幾道拿捏生死的機關,單憑區區蜃境,如何能埋葬那麼多條武藝高強的性命。

可它今日,當真就埋不了賀劉二位。

攥袖改為握手,賀凜拽緊人,喊劉舞靠住她,并肩行。

木活兒冊子翻頁過眼,再察攔路兇險,梅子糕破除幻境,玄乎的生忘田,不過是個細密機關堆起來的大木活兒。

十五通,雙十字籠,二十四鎖,籠中取寶……不過孩提玩具。

生忘田将玩具化境,安放殺人利器,踏進田地,即成鎖境部件其一,每行一步,便是拆解一塊,行差踏錯,便觸發暗器。

每三刻,位置一改,才解卡口,又入新鎖,叫人應接不暇。

村子裡賀員外家有大活兒,要建一個集市場子,名字奇奇怪怪,叫什麼三無腓市。

木匠曾少攬需要出外幹的活兒,腓市是其中之一。

群樓錯落,每幢都是按木匠曾的圖紙攢立起來的。

木匠曾獨來獨往,泥瓦匠幫工隻幹皮毛體力活兒,核心機關打下手的一直是賀凜。

完工回家,一群孩子湊在一起吹牛。

講起木匠曾好大本事,造的房子可以挪來挪去,被村裡孩子笑了半年。

後來聽說三無腓市歸入付園,又是另一樁梁子事兒。

當時木匠曾話提一半,笑說生忘田吸納造境主的人氣,成精的活物件兒,自視高貴,尋常我等見不到。

高台孤寂,看客寥寥,怎顯他貴,如今成了最平庸的貨色,什麼不相幹的人都要沾一沾,踩一群人的脊梁,扇個個的臉,把它那顆心懸吊于頂,仿佛從未下高台。

仙跌凡塵一如人在屋檐,不得不低頭。何況個物件兒。

賀凜跟着木匠曾,日日木活兒不歇,又造群樓機關,不白幹。

曾家小院置天工萬象盒,鎖匣無盡,即取即新。

區區生忘田所涉,不及天工萬象盒中萬一。

本該萬無一失,可護劉舞過關時發現,生忘田将入田人當做拆解的關鍵部件。

同行兩人以上,必須舍棄一人作為鎖鑰,餘下的便有生還機會。

賀凜慣是不信,生忘田不是什麼教人看透生死參悟大道的慈悲幻境,多是教唆内讧,互相殘殺,它再送剩下的一起上西天。

心知勢單力薄,若無爛熟于心的木活兒冊子,輕傷過關也屬勉強。

來日又是誰的親人朋友,身陷險境?賀凜把心一橫,搏出半條命去,既然暫時無法毀掉生忘田,便替後來者殺出生天,破開一條絕對能活的出路。

不想他當日留下木活兒冊子,慎重叮囑,早有深意。

木匠曾懶收徒,活兒是個人都能幹,銀錢飯菜技巧,一應給了,兩清罷了。

做了師徒,關系匪淺,因果更甚,江湖險惡,多一份牽扯,少一分壽數。

賀凜爹娘卻瞧着自家孩子習得木匠曾看家本事,不拜師未免忘恩負義,木匠曾無兒無女,師徒論上了,百年身後事總有賀凜擔待。

木匠曾惜命,真動了收徒的心思,必找陳大褂蔔字,賀凜做他徒弟最折他的壽,斷是不允。

即便如此,小妮子卻得真傳,與她心性堅韌密不可分,畢竟村裡也沒有哪家孩子,爹媽下落不明幾個月,照樣吃喝拉撒不耽誤。

木匠曾半夜裡起來找水喝,賀凜腿上窩着貓,坐在院子最暗的角,默不作聲削木人,一對木人,一個男一個女,一個爹一個娘。

眼力是好,活計也熟練,白天再瞧,手指頭不見絲毫損傷。

孩子還是惦記爹娘。

能和古怪涼薄的賀家北丫頭一拍即合,親姐妹待遇更是了不得,地位甚至高過親爹賀員外去。

柳寡婦兒子成婚,娶的是高門大戶的小姐白琬章。

兒子沒能娶到表妹,小姐的舅母錢氏耿耿于懷,領着觊觎表妹的兒子前來觀禮,名為道賀,實則欲行不軌。

賀北臻與賀凜玩耍,曾聊起柳嬸兒子婚事,恐怕不能省心。

白家與賀家有生意往來,婚事就是賀家牽線。

後廚下藥的被賀凜調換,新房臨時替換,賀北臻着人把錢氏兒子打昏帶走。

前廳有賀員外在場,婚禮順利進行。

婚禮剛散場,錢舅母在柳家客房發現兒子與一女子同床共枕。

那女子她豈能不識,乃是白小姐閨中密友興陽縣主。

沒想到還有意外收獲,興陽縣主雖是不起眼的皇室遠親,也早過了嫁娶年紀,家世到底比白家強許多。

興陽縣主哭泣不止,錢舅母撒潑耍賴,成了兒子與縣主婚事。

隻一樣,不是嫁娶,而是入贅,需往都城淄京老宅成婚。

錢舅母算盤打的響,興陽縣主父母雙亡,區區孤女,沒人要的老姑娘,比不得公主郡主有權有勢,一時入贅,來日方長,不怕拿捏不了她。

錢家母子喜滋滋坐上馬車提前前往淄京。

成婚當夜,賓客交杯換盞,新郎的慘叫聲傳遍前廳後堂。

他早早離席,趕着洞房花燭,眼下臉色慘白,雙手捂裆,滾了滿地闆的紅花。

床邊興陽縣主握着匕首,笑嘻嘻扔到錢舅母腳邊,驚得她一個激靈。

吃酒的全來湊熱鬧,賀北臻和賀凜跟在賀員外身邊,一個笑吟吟,一個冷淡淡,隻當賀家兩個女兒。

錢家子的情況,屬這兩個人畜無害的孩子最清楚,以後可行床榻事,但行不兩口茶的功夫。

賀北臻原本打算下死手,刀切下三分,賀凜拉住匕首,抽回兩分,就着刀刃又剌了幾個來回,簡直要把錢家子的褲子雕出花兒來。

要讓他到死那天,都以為自己還有治愈的可能。

賀凜乳臭未幹,怎麼拿捏的力道分寸,還不是之前臨時去藥鋪幫工,坐堂張大夫有本醫書,叫刀下留人。

書中内容全是如何用刀子醫治的疑難雜症,下刀幾分,力道如何控制,從一分力到十分刀,每一種結果都十分詳盡。

張大夫不善用刀,日子久了壓在其他醫書最底下,一起借給了賀凜。

不曾想書中内藏玄機,前半本和後半本字符串聯,八卦相應,賀凜求教木匠曾,挨個按八卦對應取書中字段,抄錄出一本替天行道。

書中書,寫的是若有人強迫你行醫作惡,可按此書瞞天過海,扶善懲惡。

治病救人看不明白,使刀子的事兒,賀凜熟的很。

張大夫瞧孩子聰明好學,有問必答,屠戶家更是試刀的好地界,已然得心應手。

錢舅母指着興陽縣主破口大罵,喊人救子,被當場拿下,斥她放肆,敢對長甯郡主不敬。

興陽縣主早已病故,容貌與堂姐長甯相似。

淄京城從無女子為男子守貞一說,隻要你情我願,一妻多夫,也不稀奇。

長甯久居淄京,男寵無數,後來頂着興陽縣主的名頭南下遊曆,結識白家小姐,暫住白家。

賀員外牽線婚事,賀北臻拉上賀凜跟随父親拜訪白家。

兩個孩子玩耍之際,白小姐前來送糕點,長甯郡主聽到兩個該在閨閣練女紅的小姑娘,談的盡是狠厲手段,虎狼之詞,贊賞非常,随即加入。

雖說年歲差得許多,一個大人兩個孩子一拍即合。

錢家母子隻當同榻而眠,當場抓住,興陽縣主為全臉面,哪裡有人曉得是賀北臻與賀凜一盞茶功夫寫給長甯郡主的話本子,腌臜貨色豈能與她親近。

欺辱縣主乃是死罪,豈能容她母子活着離開。

母子倆一心樊龍附鳳,壓根沒注意,興陽縣主從未提過自己是興陽縣主。

長甯郡主派人醫治錢家子,留他在郡主府繼續當男寵,錢舅母對郡主不敬,留府為奴,府中三十三面首,有的磋磨。

床榻之間,長甯言語引誘,若伺候得當,郡馬也當得。

蒙眼束頸,綁手扯腳,青樓最善此間事的叫來五六七八。

本就力不從心,回回幾個女子,更加虧空,長甯卻意外寬容,常遣大夫來瞧。

錢家子自恃相貌堂堂,定是當日柳家共枕,郡主食髓知味,治好身子是早晚的事,同府中男寵相争,更加肆無忌憚。

錢舅母仗兒子勢,日日盼着兒子當上郡馬,什麼來路不明的偏方,熬了十幾罐給兒子喝。

長甯日日看戲,推波助瀾,玩得不亦樂乎。

不過一年光景,錢家子病入膏肓,府中看穿長甯用意的男寵不少,搭伴兒去送他一程,也做個明白鬼。

九代單傳的兒子就這樣磋磨沒了,錢舅母如夢初醒,成了瘋癫。

一個玩起來下死手,往人命根子心窩子捅刀子,一個駱駝背上提稻草,抛出一個生的假象當彩頭,叫将死之人臨死才知,孟婆湯不飲,投胎兩回再死也死不瞑目。

倒是難說,哪個更狠。

江湖人心,黑起來夜天烏鴉難比,陰謀手段,險惡峭壁懸崖不敵,木匠曾一直在等,等一個在黑夜能攀懸崖上峭壁,拔八百烏鴉羽毛還能從容離去的人。

直到他從石不曉處問得星礙村作為長居之所,賀凜出現了。

就得這樣的孩子,才有得他木活兒真傳的能耐和壽命。

不探究,不見得不知道,賀凜從來謹記,爹娘囑咐了别人家的飯能不吃就不吃,非要吃不能白吃,也不是那麼好吃的。人家給什麼菜,願意吃就吃幹淨,吃不了就别張口。

獨身的木匠曾廚房常年不生火,賀凜一來住,倒是頻頻買菜,自然了,菜錢賀凜爹娘掏腰包,大鍋賀凜本人着手炒熱。

他老說賀凜是幹活一把好手,也未必就是木活兒。

話轉眼下,比肩木匠曾的神奇手藝人,心卻狠過千百,件件殺招。

機關匠人藏利刃于關竅,全留一線生機,不成文的規定,貿然違背,必遭江湖讨伐。

保下劉舞,賀凜繃緊的神經松快不少,有空細細回想生忘田機關暗器,總是眼熟。

想起一人,木匠曾每月收一封戰書,第五封起,交由賀凜打開,封封暗藏殺機,署名冼坤輿。

問及此人來曆,木匠曾道愛見血的癡貨,卻格外愛惜自己的性命,見到多晦氣,繞路走。

兩人逃離田央機關重地,賀凜肩頸,腰背,全是細如針劃的血痕,素棕衣擺開遍赤花。

劉舞心愧,無法視而不見,賀凜所受,為解機關,也為護他周全。

機關全瞄準他而來,頻頻緊追不舍,劉舞才肯定,倒黴催的田選人是他自己。

每過目一道傷痕,劉舞便疑惑自問一句,三道裂紋更深,荊棘毛刺似的細碎微裂長出來,延伸攀布,終于頭碰頭,尾觸尾,網羅整個心,切割得稀碎。

便越瞧眼前那位,越似他姐姐親近。

前頭賀凜突然發問,蜃景被屠的村子可認得?

劉舞仔細回想,是三裡外的布牧村!

昨兒下午他去時還風平浪靜,想到什麼似的劉舞大驚,猶豫再三,和盤托出。

布牧村屬後頭才立起來的地界,養着外來人有幾個年頭,今日是那外來人離開的日子,殺三三兩兩個知情人尤嫌不夠,為了掩藏外來人的身份,竟然滅了整個布牧村。

三裡之外整村被屠,已有往來的饅頭村難以置身事外。

昨夜唬住一時,恐怕已經露餡兒。

小跑沖出往村裡去想要提醒,劉舞拉住賀凜,告知村中無人,不必擔心。

猶豫半晌,兩個孩子的事兒還是不要告訴賀凜的好。

兄長滿臉疲憊,領回來兩個戰戰兢兢的孩子,叫他送去林家,又說林家辦流水席,喊全村去參加。

特地囑咐,開席之前一定要全部到齊。

大家都去了林家,他們就離開饅頭村。

饅頭村家戶少,統共也就三五十人,大家早早被哄去林家,原是兄長為他們求的庇護。

林家樹大根深,七境有權有勢,有頭有臉的随便拉一個出來,都得先遞拜帖。

小張哥非說要跟兄長同行,眼看着來不及,他隻好把人打昏,取走镯子。

怕他念想,留下了字條,告知镯子已送到劉一手中。

賀凜松了口氣,刀抛還劉舞,扭頭就走。

劉舞追上去說個沒完,“你就這麼走了?屠村的家夥馬上來了,你也去林家躲躲吧。雖然你武功不錯,可是雙拳難敵四手。”

賀凜沒停下腳,劉舞繼續說,“那,那你去找我兄長也行,我們約好在村外石墩子見,你跟我一起走吧。”

她腳步陡然一收,劉舞竄出兩步連忙折回來。

“出路交代了,來收屍吧。”賀凜理理衣襟,撣撣裙擺,好整以暇瞧着他。

“我……,對不起。”

該說不說,劉舞這人,挺好收買。

賀凜笑起來,他和劉一自有要事,她得和十二回良家去。

“兄長要去草廟村。”原來還是為了賀凜。

什麼話都往外兜,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誰的弟弟。

避不開啊,“那順路,咱們一道。”

左轉改了道兒,劉舞興高采烈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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