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墩子旁,遠遠劉一等,目光所及皆是賀凜,百日喜的墜子搖來擺去地閃,微笑叫人心安神穩,似乎早就料到等來的一定是兩個人。
血痕遍布的衣裙映在雙眼,劉一攥緊長袍披蓋賀凜傷處,“包袱裡衣裳和藥都齊備,待會尋個地方上藥換身衣服。”
賀凜點點頭,唇色淺淡卻笑容可掬,仿佛又是一個無事發生的午後,更叫劉一心頭頻頻閃過她身萬般傷痕,呼吸加重,心頭悸動倍增,小凜數年如當日的可靠,總保他人安然無恙出險境,自己遍體鱗傷在所不惜。
當初嶽迷子半夜敲窗,說劉一朝思暮想已至。生忘田重現饅頭村,劉舞就是這次的田選人。
樂心才至,憂思已攀,決計随護劉舞。
賀凜與劉一果然重逢,劉一取藥途中又見嶽津迷。
嶽迷子喋喋不休,劉舞早對劉一心念之人恨意日深,生忘田選人入田時,田選人仇敵若在附近,會被迫同入生忘田。
賀凜木技傍身,和劉舞同進生忘田,死局即解。
劉一蹙眉,豈能再置她于險境,選中之人無法頂替,既如此。
嶽迷子一眼看破,笑呵呵,生忘田又不傻,你可進不去。
劉一不信邪,覓得村外生忘田下落,追着跑了十幾個深更半夜,果真無法進入,隻得另尋法子保全賀凜。
最後林家庫存的本心淨念丹全化進梅子糕。
表姑娘麻瓊羅笑嘻嘻,意遲門主冼坤輿自诩機關第一,幻術無敵,造生忘田睥睨江湖,唯獨幹不過無竅偃師曾環複,數有百比,未嘗一勝。
劉一聞言,得心安三分,賀凜提過村中趣事,她自幼幫工木匠曾,能招萬裡之外來客求取機關器具,絕非等閑。
天底下厲害的偃師不少,曾鄒褚嶽四大姓最為出名,曾姓遭屠,全族僅剩一子三女,神出鬼沒,難辨其蹤。
嶽迷子自然不許,攔路敲暈三刻的劉舞,劉一精心備下的梅子糕,剛吃進去全叫消解了。
至于賀凜,吃不吃的,大差不差,不必費勁兒,拿捏幹系之人,要比拿捏賀凜本人,有趣的多。
為父母立墳有條不紊,平靜如同日常做工的少年人,急眼起來,究竟什麼樣子呢。
劉一瞧得出嶽迷子看戲的心思,也明白他的預判,所言必真。
當得江湖上數一數一的術士,嶽津迷有的是辦法保證他的預言“必真”。
梅子糕大包塞好,木匠曾打底,小凜能耐,果然平安。
賀凜上下左右地找十二,劉一又是女兒家的裝扮,意欲何為?
阿娘也總是這般巧笑嫣然,在家門口等她抱十二跟着阿爹回來。
村南夏天浣衣洗菜的小溪,存許多粉透白的小石子兒,溪水沖刷的光滑圓潤,晌午日頭大,打得溪水粼粼石子兒閃閃,正如所望佳人,刺刺餘目,灼灼在心。
耳中響起劉舞來時所說:
兄長常年有攢藥的習慣,為保藥性,不間斷地與林家交易,年年一新。
從來以為兄長要做了不得的險事。
可攢的一箱子保命護底的金貴藥丸,自賀凜來,箱子見了空。
聊毒殺賀凜那夜白天,到底忍不住問了,方知兄長的藥,從多年前,就是給賀凜攢的。
從前見那隻捧在兄長心口的镯子,劉舞好奇過不下千回。
兄長提起舊事,常說到索命賊子兇狠手段就心痛如絞,打開随身的火折子才能恢複。
山前林地纏下一身心病沉重,林家竟也束手無策。
支離破碎的字句,劉舞自己拼湊出一個為求自保,舍兄長于虎豹豺狼窩,害他心疾難醫的形象。
那小丫頭片子好狠的手段,留什麼火折子居心叵測,叫兄長不伴火折難以入眠,好深的算計,日後重逢更便拿捏兄長。
劉一撿着碎片,前前後後地重複,着急為賀凜澄清。
救他危難,恩同再造,隻是隐世小村,當時誤入,脫身後難覓其蹤,再沒有找到那座山,那片林,那個村,那位小姑娘。
劉舞壓根聽不進。
林家那位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麻大夫,神神秘秘地忽悠,說他兄長這是心病成魔,自欺欺人,時日長久,編也編出一套自圓其說的救命大恩了。
不顧心疾加重,搏命習武,也是受那套自圓其說的救命恩情影響,這是打量着日後報恩呢。
此舉在劉舞而言,無異于火上澆油。
賀凜真的出現,劉舞殺心立起,若非劉一阻攔,賀凜這傷要養好安穩不了。
不想生忘田中,性命攸關,賀凜幾番相護,不計前嫌,劉舞這才信了兄長所說,徹底沒了記恨的心思。
字字句句震撼在賀凜心,胸腔也跟着回響,劉一和她幼年相識,竟心結至此。
也曾聽一起玩的霜降說,村子曾遭殘害,為避禍周圍設下機關,輕易找不到,能進村的都是有意放行,不讓進的至死難尋。
村裡頭進進出出,人來人往不在少數,逃犯人牙子都抓了不少,村西能掐會算,天大的本事的陳大褂也不可能做到回回請君入甕,沒幾個孩子相信。
畢竟霜降跟她爹霜不偏上半年外出營生走南闖北,下半年回家耕織,胡诹都成習慣了。
當初大病初愈,燒壞了腦子,大夫說引起重病的原因成了忌諱,賀凜記不清所受驚吓份屬尋常。
劉一心疾纏身,她重病近亡,想來那次和劉一相識,狀況之兇險非同小可。
左右攢的藥,念的恩,挂的心,盡數在她身上,從頭到腳澆水似的,淋漓個透。
來日都要一一還罷劉姐姐,不作相欠。
思及劉舞描述,劉一心悸昏厥,叫人滿心不忍。
平日瞧劉一康健,不想避人之處,多遭折磨。
為人攢藥,也該為自己求一副治心疾的藥。
賀凜暗自思忖,等良家事了,報酬不在少,屆時無論如何,替劉一尋到一副開心的方子。
劉舞抱拳颔首,托賀凜同路途中代為保護劉一,先行離開。
古大娘追查屠村那夥兒的行蹤,恐力有不逮,劉舞前去接應。
屠村歹人尚在附近流竄,多有兇險,十二托付了林家照看,林家夥食向來不錯。
也好,回去途徑草廟村,吉兇未蔔。
劉一劉舞身份不明,古大娘也摻和在裡頭,放在旁人身上多半要問,賀凜一直是那少半。
自己的閑事已經不少,幫不上忙的不開口為好。
“養傷這些日子,費你許多藥,來日一定補齊,雙倍奉還。”賀凜看不得劉一許久,低下眼看腳還自在些。
瞧她憋了半天,說出些實在話,耳根子卻紅,劉一不免心喜,劉舞那小子嘴快合該派上用場。
“惦記着為你攢藥,用不上是最好。以後我在你身邊,不願用那許多藥。”
當日凄慘分别,曆曆在目。
比他還小歲的賀凜,身着他的衣服,血缸裡染過兩遭,塊連塊的血紅,忍遍體鱗傷,滿身赤花覆青紫,左眼已經睜不開,右眼澄比夜星,澈同清溪,笑如中天之日。
地上兩道刨痕,全是手指的撓印,泥土摻絲絲紅,何其刺人心目。
十步坑裡竹箭透一人,二十步外懸吊第二人,百步之内獸食殘軀第三人。
兩個孩子,三個死人,饒說有離開的第四個大人也是可信的。
天色将昏,蔥蔥郁郁的林子已經看不出綠,密密的暗壓得肩背沉,身難起。
小女孩傷重,硬撐住一口氣扛住虛弱的小男孩左邊肩臂,來到隐蔽山洞躲藏。
女孩警惕着洞口,十二回去報信已有兩個時辰,爹爹很快就會找來。
小男孩沉默不語,三個賊人圍着她折磨的畫面曆曆在目,除了三賊辱罵逼問,一聲慘叫都聽不到。
他盯在小女孩身上的眼裡,愧疚,心疼,自責,情緒紛雜,攥緊拳頭的手半掩在袖,掌心是一本小冊子,作力作得微微顫抖。
那本冊子是小女孩塞進他衣襟,作護心之用的。
今日之前,也曾有人為他出頭,最後都迫于威吓,害怕地遠離,抑或嫌惡于他,甚至加入迫害之列。
為什麼不跑,生生替他受此非人折磨?
為什麼受盡折磨一聲不吭,對他這個罪魁禍首還笑臉相迎?
小姑娘靠在他身邊,輕拍這他的背。
手才碰上背,男孩回過神顫了一下,有如驚弓之鳥,眼神也撤走了。
淺淺的笑容時時挂在她嘴角,稍平又揚起,“你别害怕,我。”林子地吓着他了,小姑娘快快挪開,“我不靠近你,你别害怕。”
男孩連忙拉住了小姑娘,搖搖頭,“謝謝你。對不起。”
小女孩笑得更開,原來他方才一顫并非忌憚她剛才所作所為。
“不謝不謝,該說對不起的人已經解決了。我爹爹很快就來了,到時候我爹會送你回家的。”
得盡快離開此地,不然還要連累她父母,“我該走了。”
他腳步虛浮,走不多遠,可态度毅然決然,顯然不願等她爹來,思及他滿臉愧疚,小女孩跟上他身後。
“我家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人上門尋仇,我娘失蹤不久,就會和我我爹安然無恙回來,我娘說,那是她少年時路見不平結的梁子,身後挖墳,她也擔得起。如果哪天我也打算走到别人的路上,就要做好發生一切的準備。而她和我爹永遠支持我。”
男孩停了腳步,沒有回頭,女孩繼續說,“既選擇走到你的路上,必擔下一切後果。何況我已經在你的路上。”
男孩望着洞口漆黑,“天不會亮的。”
竹棒遞到眼前,女孩子一派天真,即便滿身血污,誰瞧得出才除掉三個大人,“我娘第一次被擄走是深夜。我每天都打開火折子等半個時辰,第五天天亮他們就回來了。火折子送給你,天黑就打開,一定會天亮。或者你去我家,我家的秋千天黑也一樣玩的。”
竹棒替出手裡的話本,小女孩翻開話本沾血手比比劃劃,重新塞進男孩的衣襟,“我們村很厲害的曾木匠說,一樣厚的紙和木闆,紙更擋得住利器。殺豬都是一刀下脖子插心髒,心及心以上,最是要護好。”
火曳光搖心神才穩,女孩熠熠閃光的小臉終究暗去,男孩才接住人,氣血翻湧,體力難支,不省人事。
再睜眼,林地消失人無蹤,一别數載,無從了解賀凜痊愈與否,可還康健。
她還那麼小,受重傷所累,傷了根基,日後纏綿病榻可怎麼好?
又或者早在那天就……不,他不願想,不能想,不敢想。
此後歲月漫長,劉一常午夜夢回,賀凜傷病滿身,一口氣不來,風舞燭熄,驚醒床頭慌忙拾火折,火苗跳躍仿佛小凜的眼,心悸才減。
翻開那本血迹斑斑的話本,無數遍撫過扉頁那十個字:天暗開火折,心明天将曉。
隔三差五跑到醫館,為夢中賀凜的傷病求藥。
林家的藥最好,他便去林家求,攢多一份藥,心安一分,日久天長,登門買藥客成林家摯愛親朋。
為了日後重逢,不必她再以身相抵,勤加練武,隻心疾亟待解決。
沒藥卻說,與秋千姑娘重逢之日,心病即消。
果真如此,劉家小院,小凜在側,夜夜安睡,身強體健,再無夢魇。
劉一目不轉睛,賀凜屏氣凝神,兩雙眼照鏡,瑩瑩耀日星,潤潤映水月。
他話裡話外,竟有些許諾的意思,賀凜不敢深想,唯恐會錯了意。
“你的心疾如何了?”賀凜小心翼翼。
“全無大礙。”劉一笑給她一個安心。
“果真?”
“大夫說心念之人就是良方,你來了,不必吃别的藥。”
噗通噗通。
小時候賀凜幫柳嬸兒溜鵝。
兒子遊學,那隻白鵝是柳嬸兒相依為命的寶貝,羽毛隔三差五清理,比柳嬸兒的臉還白淨。
白鵝最喜歡往後山南邊的桂花湖去。
粼粼湖水靜悄悄,陡的白鵝撲棱下去,湖水激蕩過去,漣漪回來。
大白鵝終究會走,湖水卻無法立刻平靜。
此刻心境大抵如此。
銀光閃閃刺了眼,劉一伸過來的掌心,躺着帶刀痕的镯子。
照百日喜瞧了一個來回,照劉一瞧了兩個來回,又掐住手腕的千世安。
柳鎮菜刀劈頭蓋臉落下,沒有百日喜,保不住這條胳膊,滿載娘和素姨的希冀的镯子,定然也能護住劉一兩分。
百日喜套上劉一手腕,千世安照舊藏于賀凜袖中。
劉一直勾勾,鎖在賀凜眉眼,小凜從來不會失信。
他打算奉陪,她确實樂意,十二日日黏着劉一,比平時還要活潑,賀凜一直相信劉姐姐心比金子,是最好的人。
“哪天心意另轉,換回镯子即可。”
娘親,小凜已經見到千世安,你和爹爹是否歸期将近。
劉一掐住手镯,喜笑顔開,小凜給他戴镯子了。
“镯在人在,縱百轉千回,殊途同歸。”
心頭留出大片白來,跳一下描一筆,直到描盡劉一的模樣。
除了黃泉末路,豈有人間同歸。
賀凜怔怔望住劉一,記不得有什麼兒時交情,這個人卻認準了她,悉心照料。
模樣好,心地好,從頭到腳都是話本兒裡最讨喜的模子,也是最虛無缥缈的模子。
她不過一個有好惡的普通人,看話本上七情六欲,能大被蒙頭哭一宿,聽江湖中龍争虎鬥,情緒高昂闊論高低,村子裡幫東家殺豬,去西家宰羊,給楊家放牛,替柳家溜鵝,件件熟門熟路。
村裡長輩關懷,平輩友愛,小輩乖巧,是打開天窗說亮話地互幫互助。
劉一的好,和村裡柳嬸霜叔他們的關心不一樣。
是關起門,自己一個人,回想起來會笑,耳根會燙,心裡會撓。
再一開門,乍見他在當間兒,天光大照。
立命和劉姐姐勞心救護,清清白白的心思不敢做他想,謹記報恩。
也曉得,劉姐姐那些奇怪,那些不自然,可那層窗戶紙從來沒有她來打破的立場。
窗戶紙捅破那天,大抵是初抵饅頭村傷勢沉重,心氣跟着虛,明明平白無故得了好處,最該狐疑沒底,卻實在遭不住劉一那張神臨人間的臉,自欺欺人地默許他的親近。
到底是好色。
娘最煩欠債,尤以人情為恨,欠了就會記挂,往前走就無法控制地要回頭。
絆手絆腳久了,滿天繁星黯淡終隐,潺潺流水斷源幹涸,花樹枯萎,飛鳥不鳴,人生色彩全用來書寫惦記,再描不出曠野無垠,眼着天地。
那娘和爹呢,娘卻說那是爹欠的她,爹視線所達,什麼都缺得,唯獨缺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