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着賀凜的馬車一路前行,破廟後頭沒多遠是個山坡。
賀凜手軟腳軟,好不容易爬到車前,抓缰繩不住,馬過了山坡,擋不住地翻了車。
賀行緻追過來時,山坳裡車躺馬丢,缰繩是人為解開的。
再往前半裡地,傷馬跪地難起,付善插下的那一刀差點要命。
給馬兒上了藥,緩息兩刻,慢慢繼續上路。
不見賀凜蹤影,尋覓來回,北去的行迹指向草廟村,人事兜轉,總歸是要還的,賀行緻伫立片刻,先行牽馬離去與賀北臻彙合。
賀凜跳車,被挖野菜的啞巴姑娘救下。
夜色沉時醒來,人在村口破廟裡,壓根記不起草廟村種種遭遇。
破廟陰森可怖,中堂擺着的泥塑,殘破不堪,雙目點漆卻是紅豔豔的完整,天色一黑,尤其慎人,如此地方,村裡是個人都繞着走。
啞巴姑娘小時候從人牙子手裡逃出來,記不得回家的路,孤零零四處遊蕩,随地蜷縮身子就能睡。
前兩月流浪到草廟村,風雨驟降,夜裡頭太冷才到廟中栖身,借廟牆擋擋夜風,隻不過泥塑眼睛盯着,睡也不能踏實。
如今遇到賀凜,破廟栖身有人作伴,竟有些家的安全感。
啞巴姑娘穿得破破爛爛,身形和賀凜相近,偏瘦兩分,頭發亂糟糟地蓋去大半的長相,一個比劃一個講,才知她是個後天啞巴,聽得懂話。
啞巴姑娘識幾個字,比劃不出來的連寫帶畫。
賀凜身上藥勁兒一直沒過去,摔下馬車時内力盡失,無法護住己身,撞了骨頭,挫了髒腑。
倒也不算大傷,啞巴姑娘卻格外上心,藥鋪實在沒錢去,好在藥鋪夥計告訴她,治傷的草藥山坳也有些,便日日往山裡跑。
啞巴姑娘揣着點心回來,高興地跟賀凜比劃,她幫村長跑腿,村長又送了點心。
村長總擔心她舍不得吃,都要看着她用完,這次悄悄藏了兩塊,拿回來給賀凜嘗嘗。
賀凜拿起點心送到嘴邊,熟悉之感湧上心頭,奇異的香氣飄出來,她笑了笑,跟啞巴姑娘說自己特别愛吃甜,能不能以後多給她帶。
啞巴姑娘也笑,她隻擔心賀凜不愛吃罷了,把手裡的那塊放在賀凜身邊,出門去了黃家等施粥。
那粥啞巴姑娘每每趁熱,匆匆忙忙抱着跑回來喂她,粥裡味道奇怪又熟悉。
瞧啞巴姑娘喝時那麼開心,賀凜也便跟着一起開心。
也許粥裡的味道啞巴姑娘早就吃不出了。
辦事,施粥,點心,樁樁件件過心的熟悉,破廟住得還挺安生,曾身陷其中的感覺愈發強烈。
這一天啞巴姑娘回來,沮喪無比。
村裡有人得罪了山神,要選十七歲以下的,同山神的孩兒結親,留在後山侍奉山神一家,以保全村平安。
男女不限,要身子骨硬朗的,結親需着新郎服。
适齡未婚的孩子不多,一堆人聚在祠堂,最後定下韓掌櫃家的女兒,婚期三日後。
剛來村子,韓蘭常和李宏偷偷摸摸給她送吃的。
啞巴姑娘無以為報,便教兩人解十種繩結的法子。
父親的模樣愈發模糊,父親教的解繩法卻記得牢,幾次三番靠這法子從牙婆手裡逃出來。
最後一次送來大餅,隔天約好的韓蘭李宏沒有出現。
李地保舊事重提,同韓家撕破臉,說他家韓蘭帶壞他兒子李宏,撺掇他好大兒幹出劫祭品的事來,大逆不道,日後嫁過來豈不是連他的主都要做。
兩家親事就此取消。
李宏被迫閉門思過,韓蘭郁郁寡歡,纏綿病榻。
受二人恩惠的啞巴姑娘,擔心不已,跟村長打聽。
村長瞞下實情,李家韓家得知兒女一直行無回報的事兒,生了大氣,不許他倆再來。叫啞巴姑娘不要怪李宏和韓蘭,好好替他跑腿,日後吃食另有照應。
村長慈祥寬和,啞巴姑娘信了,自責連累了韓蘭和李宏,在村裡行走愈發收斂。
李地保婆娘生了雙胞胎兒子,總向着韓家的李宏在親爹後媽跟前一日比一日礙眼。
從沒去過後山的李宏,被父親差去跟村裡漢子上山布捕獵陷阱。
無恙六人往,重傷一人歸。
血糊糊的漢子慌張喊叫,李宏不守規矩,得罪了山神,害死了四個兄弟。
山神有令,才留他性命傳話。
李地保跳出來怒斥不肖子,斷絕父子關系,不會替他收屍,矛頭指向曾與李宏有婚約的韓蘭。
“李宏原來可是最守禮的孩子,自從和韓蘭定了親事,多行逆事,不是她帶壞了李宏,哪能得罪山神!”
“可不是嘛!之前夜闖祠堂搶祭品,就是韓蘭教唆!差點害死咱們全村的人!”
“韓蘭這個災星!斷了親事還要唆擺,這下好了,李宏又把山神得罪了!”
“馬賊到處流竄,咱們村能平安無事,全靠山神大人保佑!這下可好!下回馬賊再闖村,還不知道棺材擡到誰家呢!”
“村長!婚約雖解,韓蘭難辭其咎!”
“幸好山神大人寬宥,男女均可,否則還得搭進一個好兒郎!”
“新郎服卻男女皆可,這是山神大人給咱們留的提示啊!就差明說要韓蘭了!”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
“可不是嘛!韓蘭那丫頭都病了多少日子了,山神大人有令傳來,這兩天立刻跟沒事兒人一樣,這是山神給咱們的指示啊!”
李宏想必喪命,李地保到底不能得罪,何況也斷絕了關系,尋來找去,個個惦記自己被連累,紛紛咬住舊有牽扯的韓蘭不依不饒。
分明獻祭賀凜前,誰也沒少在心裡怪山神無能,早早斷了供。
賀凜自覺傷好,趁着啞巴姑娘睡熟離開破廟。
自打賀凜在側,啞巴姑娘成宿成宿地在廟裡歇着,一覺到天明。
可她心裡壓了多少事,心思沉得半夜呓語不斷。
悄悄走出村口老遠,山坳裡果見賀行緻留下的記号。
記号上多劃兩道,留下約見的字意暗紋。
第二天夜裡再去,賀行緻三人果然在山坳裡等着。
賀凜道明,栾怿處定然會去。
草廟村行事不仁,啞巴姑娘不能多呆。
韓蘭姑娘也得救,發怒會害人性命的山神必須鏟除。
賀梓一聽韓蘭二字,連忙道前幾日路過後山碰到了一個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李宏。
六個人橫七豎八躺了一地,李宏傷得最輕。
後娘沒生孩子,占他母親嫁妝,嫌他礙眼,有了孩子,該占父親的家産,嫌他礙弟弟的路,李宏一直有數。
爹讓他去後山時,重複問了兩遍是否真要孩兒去,爹的堅決讓他心灰意冷,以後他就是韓家的人。
韓家二房懂些藥理,經賀凜一事,韓蘭總是擔心李宏處境堪憂,早早拐彎抹角跟母親求了防身藥塞給他。
事先服藥,藏了血包在身,李宏和那五個人有意無意說起出門前後娘給他送了碗湯一定要他服下。
五個人下手時,看李宏口吐鮮血,更笃定平時瞧不上任何人的李地保家婆娘不放心他們辦事,給李宏湯裡下了藥。
弄死這小子不過覆手,一下掉以輕心,嫉恨這後娘親爹要弄死的小子,生在富戶家,長相又俊俏,還有韓蘭這樣的未婚妻。
不費吹灰之力就占盡好事兒的小子,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喪家之犬不踹兩腳更待何時。
兩個平日和村長走得近,兩個是張大善人的跟班,還有一個多替他爹後娘辦事,李宏挨着拳腳,套出不少話。
明面上,村裡大事小情都是村長從中斡旋,暗地裡,龌龊腌臜自然也少不得村長出謀劃策。
馬賊洗劫村子,糧食搶的精光,卻一個人都沒殺,韓蘭聽見母親嘀咕,這夥兒馬賊幹的就是殺人放火,打家劫舍,所到之處,無一例外,怎麼會。
李宏瞧他爹舉着鑼招呼村民,口口聲聲多虧了村長,才保住大家性命,村長纏一腦門紗布條一瘸一拐,适時出現,個個感恩戴德。
賀凜墜崖前那些話将李宏和韓蘭的疑心放到最大。
獻祭完賀凜當天,李宏半夜偷翻院牆,張大善人,王鐵匠,棺材鋪全跑了一遍,撞見同一個人。
村長。
跟蹤村長路過打鐵鋪,手腕粗的鐵鍊攤在桌上,王鐵匠手藝一般,打不出這麼長這麼粗的完整鍊條。
村長家鎖瘋牛的院子再聽不到鐵鍊拖地的安靜。
沒隔幾天,村裡都在傳,村長的兒子遊學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