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國都安邑的青灰色城牆在暮色中巍然聳立,安煜懷勒住缰繩,望着這座城門,指節捏得發白。
四年前,他正是從這座城門被驅趕着前往瀛國為質,那時他還是意氣風發的太子,而如今,幾乎九死一生才回到故土,可家就在眼前,他終于是赢了。
馬蹄聲驚動了城樓上的守衛,長槍如林般探出垛口。
“站住,幹什麼的?”
粗犷的喝問刺破凝滞的空氣,安煜懷剛要開口,身後死士已搶前一步:“連太子殿下都不認識了?”
話音未落,守城将士們卻爆發出一陣哄笑:“太子?太子為質瀛國,怎麼回來?”
刺耳的話語如利箭,直直紮進安煜懷的心髒,他下意識摸向腰間的玉佩,然還沒等安煜懷亮出腰牌,城門内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白發蒼蒼的惠生跌跌撞撞奔來,官袍下擺沾滿泥污,臉上的皺紋裡都滲着焦慮。
安煜懷心中一喜,翻身下馬時幾乎踉跄:“惠相!”
他握住那雙枯瘦的手,還未來得及寒暄,卻見惠生一臉憤恨,似是恨鐵不成鋼,渾濁的老眼裡泛起血絲,又急又無奈:“殿下你,來晚了啊!”
“這是何意?”安煜懷還有些摸不着頭腦,但看惠生如此焦急,也知事态嚴重,強撐着追問:“信中不是明說,父親也答應合縱,如何是晚了?”
惠生隻悔恨着搖頭,也隻能說出真相:“越使早太子一步到安邑,送了入越為質的公子昂回來,太子明不明白,越國這是何意?”
“何意?”安煜懷聲線顫抖,其實已猜到幾分,隻是不願相信,為了回來,他已經犧牲了太多,可如今卻告訴他,他還是晚了…
“名為送歸,實為…”惠生隻覺喉間被尖刺卡住,卻還是說出了下言,“實為,送立啊!”
“送立…”安煜懷喃喃着,這兩字如重錘砸在頭頂,瀛國礦場的朔風似是還在耳邊呼嘯,四年來支撐他熬過無數羞辱的信念瞬間搖搖欲墜。
那一刻,他甚至以為自己沒有逃出瀛國,否則,人在故土,卻為何還是一步也踏不出去?
他心中憤恨難忍,又是屈辱,又是悲哀,一國之君的選立,是内政,連這最緊要,也最普通的内政,安陵都失去了掙紮的機會,憑他越國想如何,便如何…
何況,安陵可是有太子的,還有誰記得自己這個淪為質子的太子?
安煜懷猛地一拳砸在城牆裂縫處,碎磚簌簌落下,劃破手背的傷口滲出鮮血,卻比不上心口撕裂般的疼痛。
他在那一刻對這個自己日思夜想的故土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厭惡,這厭惡是帶着荊棘的藤蔓,順着心口,随着他的不甘瘋狂生長。
他背過身去,眼中熱淚滾燙,卻無法控制那個悲哀的念頭竄入自己腦子…
瀛國的阙京,那一座圍困了他四年的城牆,可是刀槍不入…
惠生在他背後看着這略顯疲憊的身軀,可無奈身上挑的是一國的希望,思慮着出聲:“太子,國君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若不…”
若不什麼?
惠生沒有明說,可安煜懷已經懂了,芈浔為了救自己出來,留在了阙京,生死未蔔,他是麒麟之才,卻願意選擇自己,如今箭在弦上,豈能回頭?
他轉身望向暮色漸濃的天空,飛鳥正掠過殘破的城樓,宛如他破碎的宏圖。
四年前,他帶着“非複國不還”的誓言離開,四年後,他卻要踩着同宗的屍骨奪回本就屬于他的王座。
“惠相,”他的聲音低沉得像是從胸腔最深處擠出來的,“若我起兵,将士們……”
話音未落,惠生已将一卷虎符塞進他掌心:“太子舊部早已枕戈待旦!”
“殿下,先去見國君?”
“不!”安煜懷一口回絕,聲音突然變得森冷,“封鎖宮門,圍住驿站!”
“另外,給明懷子傳信,此次合縱,安陵,勢在必得!”
“誓死追随太子!”身後僅剩的三兩個死士應聲而起,跟随安煜懷往驿站趕去。
惠生看着他遠去的背影,不知不覺中,和當年那個含恨入質的身影重疊,那時他眼中是屈辱的淚,而此刻,隻有燃燒的火。
他想,安陵雖小,但上天終究不算不公,好歹留給了安陵一位願意拼殺的國君。
隻是這一步踏出去,日後青史之上便要遺臭萬年…
城樓上的鼓聲幽幽響起,驚起一群寒鴉,羽翼拍打聲中,安煜懷握緊了腰間的玉佩,這一次,他要讓整個安陵記住,太子歸來,不是為了屈從命運,而是要親手改寫這被踐踏的尊嚴。
殘敗的花葉輕飄飄落在窗棂上,公子昂跪在檀木榻前,鼻尖幾乎要貼上窗紙,他鼓着腮幫子吹氣,看枯葉打着旋兒飄向庭院,正要探身去夠,越使的聲音突然如冰錐刺破空氣:“公子不可!”
越使字眼恭敬,語氣卻不容反駁,少年驚得跌坐在地,頭頂傳來越使喉間滾動的輕笑。
立在屏風旁的小厮垂眸掩住輕蔑,壓低聲音道:“大人,這呆兒真能擔國主之位?”
越使撫着墨玉扳指,眼中閃過毒蛇吐信般的陰鸷:“上卿大人正是看中這位公子昂好戲弄,才挑中了他,否則,哪輪得到他做這安陵的國君?”
“國君是什麼呀?”公子昂忽然仰起臉,純真的瞳孔映着越使嘴角扭曲的笑意。
越使蹲下身,枯瘦的手指擦過少年臉頰,如同毒蛇纏繞獵物:“國君是天底下最有趣的玩意兒,公子隻管攥在手裡,一切,我都會為你安排得,妥妥當當!”
越使轉露出一幅慈祥的笑容,哄道:“公子,聽話便好。”
“我一定聽話。”
“好一個,聽話便好…”房外廊下等待已久的安煜懷已經聽了太多,最後,唯有這句“聽話便好”是清晰真切的。
聽話,還要聽話到什麼時候?
染血的劍尖在地上摩擦着,留下一路“滋啦”聲,在青磚上犁出蜿蜒血痕,那是越人的血。
裡頭小厮似乎聽到了異動,剛打開,就被安煜懷那張扭曲的臉吓得臉色慘白,然而,他連驚叫聲都未來得及發出,就已被一劍割破了喉嚨。
看着這一切的越使頓時慌亂起來,安陵伯将他奉為座上賓,他豈會料到在安陵,竟有人敢殺越國的使臣?
“大…膽!”越使顫顫巍巍的蹦出兩個字,卻吓得連連後退,“我可是…越國的使臣,你敢…”
“給我拖出去!”安煜懷厲聲打斷,怒吼震得梁上積灰簌簌而落。
見這一行人風風火火,具不是面善之輩,越使大驚失色,後退時撞翻了博古架,急道“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你們!”
底下的人全然不顧,越使也猜到了結局,被按倒時還在嘶喊“我王不會放過你們的!我王不會放過你們的!”
可沾着腦漿的血沫噴濺在雕窗門上,洇成了一幅猙獰的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