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漫進角落,公子昂抱着腦袋縮成一團,安煜懷俯視着這個渾身發抖的少年,可他對這個弟弟沒什麼印象,不知是哪個妾室生出來的孬種,賣國賊!
他上下審視着将人打量了一番,見這人一身衣袍玄中帶紅,是越人的衣着…
再看其所帶冠冕,冠頂高聳,前端尖銳,是越國之冠…
安煜懷再也無法将這個人視為自己的弟弟,大步上前,一把撕碎了公子昂的衣袍,怒喊着:“來人!”
公子昂驚恐的哭嚎混着布料撕裂的脆響,吓得趕緊抱住自己,傻傻看着這忽然沖進來的外人。
“把他給我押出去!”安煜懷怒吼着,用力将手中扯碎的衣袍甩在地上,越人的衣袍,他嫌髒,“讓我安陵的将士,每個人都數一數這叛國賊的骨頭!”
“諾!”
他轉身時,衣擺掃落案上越國的盟約書,墨迹未幹的“稱臣納貢”四字在血泊中暈染,子昂的哭喊聲漸漸遠去,空蕩蕩的房間裡,唯有燭火搖曳的光影在牆上扭曲成惡鬼的模樣。
冷靜過後,他忽然想,自己會不會後悔?
殺了越使,等同與越宣戰,殺了公子昂,是弑親…
安煜懷按住突突跳動的太陽穴,指尖傳來的溫熱提醒着他,越使的血還未幹涸,弑使、弑親、叛國...這些罪名如同鎖鍊,正将他拖向萬劫不複的深淵。
他不禁掩面歎息,他終于也成了青史上遺臭萬年的罪人,可後人,會懂自己的無奈嗎?
但若真要這麼算,最壞的結果,他不會隻有這一樁罪名,解決完這裡,他還得去拜見他的父親。
闊别四載,他沒有想過會來的第一天,竟是如此…
安煜懷來到宮門前時,惠生已等待多時。
“殿下。”惠生上前相迎,餘光不自覺的瞄到他脖頸間濺上的鮮血,卻沒有提醒,隻道:“宮内守衛,已盡數換成太子舊部,供殿下差遣。”
“好…”安煜懷深吸一口氣,踏入宮中,那長階之上,他似乎能看見四年前自己離開時的身影。
不甘,不願,屈辱,都寫在臉上,而今他看不見自己的臉,他以為旁人會看見自己的激動,卻隻能看見一臉疲态。
此去國君寝宮,一路無言,他在醞釀自己的情緒,也仍舊幻想着那個場景,父子再見,這一幕,他想了四年。
而真正站在寝宮外時,他隻看見了一個灰發佝偻病弱的身影,曾經威嚴的國君如今瘦得像具骷髅,灰白頭發散落枕畔,倒比瀛國地牢裡的枯骨更顯可怖。
“君父…”安煜懷張嘴,卻沒感覺到自己想象中話語裡會有的激情,一時間,他被自己的冷靜吓到了。
安陵伯聞聲望去,門口那高大的背影擋住了光線,卻顯得更刺眼了些,他努力睜開眼,卻見那身影跨出一步,朝自己走來。
他渾濁的瞳孔猛地收縮,枯槁的手指死死攥住錦被,他終于認出了,這是那個被他丢到瀛國的兒子。
安煜懷從侍女手中接過瓷碗,盛起一勺褐色的湯藥,作勢送到安陵伯跟前。
安陵伯重病,人卻還沒病糊塗,他用僅有的力氣聚起謹慎和提防,道:“你該在瀛國。”
人病到這份上,不能自理,卻願意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提防自己的兒子,思及此處,安煜懷心涼了大半,原來這裡,本是沒有人歡迎自己回來的。
這句話的每個字都帶着骨刺,像一記重錘,敲碎了安煜懷心底最後一絲期待,原來在父親眼中,他從來隻是顆該被丢棄的棋子。
“兒…”他開口,強迫自己咽下喉間腥甜,卻凝視着父親眼中的提防,才道:“回來了,不會再走了。”
話音未落,安陵伯劇烈的咳嗽震得床榻吱呀作響,渾濁的痰液裡混着血絲,他搖搖頭,卻感到了一絲害怕,“我已經說過,安陵不會再參與合縱,你想害死安陵嗎?”
“安陵,必須參與合縱!”安煜懷态度強硬,索性别過了頭,也暴露出了側頸的血迹。
一抹嫣紅落入眼底,安陵伯的呼吸驟然停滞,他死死盯着那抹嫣紅,仿佛已經看見了那場腥風血雨。
他忙問:“你方才從何處來?”
知他不是在關心自己,安煜懷便沒有回答,沉默着别過臉。
他不回答,安陵伯卻能猜到個大半,聯想到他如此強硬的态度,他定是殺了越使,而越國本意是要自己立公子昂為君,公子昂的存在是安煜懷的絆腳石,那他必然也…
“你!”安陵伯的呼吸在這一瞬的大起大伏間錯亂起來,安煜懷閉上眼,等着他的教訓。
下一刻,自己手中的瓷碗便被打落在地,他聽見父親在罵:“逆子!”
“他是你的弟弟…你竟然,連你的弟弟也不放過,你還是人嗎!”
“他那麼小,就去越國為質,你竟然…”
這句話像把鏽刀剜進心口,安煜懷瞪着猩紅的眼,别的數落他都忍了,可唯獨這一句,他忍不了。
像是要把這些年的屈辱都宣洩出來,他質問般吼着:“兒,又何嘗不是為了安陵,忍辱負重,為質瀛國?”
公子昂不過是個孩子,入質越國,越人能怎麼欺負他?
自己呢?
在瀛國礦場為奴為隸的那兩年,他手上的皮肉不知換了幾層,卻還得在第二日拖着鮮血淋漓的手挖礦…
難道公子昂為質是為安陵犧牲,自己的便不算嗎?
“兒身為太子,卻成了質子,你去問問,普天之下,還有第二個與我一般屈辱的太子嗎!”
積壓四年的血淚終于沖破堤壩,聲嘶力竭的質問在空曠的寝殿回蕩…
“你…”安陵伯伸出手,指着眼前的怪物,卻因過于憤恨,手指都在顫抖,“你不是太子…我要…廢了你!”
安煜懷失笑出聲,笑中是藏不住的悲痛,若是想廢,四年前瀛國指名要安陵太子入質時,如何廢不得?
“來人…來人!”安陵伯扯着嗓子喊,而那寝門的位置卻毫無動靜,他才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的兒子。
“父親…”安煜懷長歎一聲,“您病的太重,好好休養吧,國事,兒會替您,處理妥當。”
說完這一句,他頭也不回的離開,徒留那一副身軀掙紮着滾下床來。
氣急之下,安陵伯吐出一口血,什麼憤怒,都沒有了,隻剩一腔悔恨。
“安陵…要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