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0年的巴黎市政廳建築風貌和政治功能與拿侬記憶中的完全不同,拿侬記憶中的市政廳是後來重建的,而原建築是16世紀法王弗朗索瓦一世下令建造的,作為帝國行政中心之一,它不僅擁有紅磚與白石相間的原始立面,中央鐘樓、尖塔和雕塑裝飾,還擁有一大片完整空闊的“河灘廣場”——
名稱源自塞納河畔的砂石灘,是巴黎傳統的勞工聚集地,同時還是公開處決的場所(如鞭笞甚至斷頭台行刑)。
拿侬看到的就是市政廳官員懲罰犯人的一幕,四個犯人被綁住手腕吊在了廣場上,兩個帶着黑色假發的官員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就走了,剩下守衛按照吩咐将刑架又擡高了半米,方便烈日更猛烈的暴曬和巴黎人民的指指點點。
拿侬有些好奇地看着眼前這一幕,“他們犯了什麼罪?”
旁邊的人就回答道:“剛才沒聽到宣判嗎,他們走私了一批英國貨,被逮了個正着。”
法國現在大陸封鎖,特别是英國的貨物,遭到了嚴密的監視,在這個風口浪尖,不管是家庭作業的小船還是擁有合法出海證的大商船,都少有人敢違抗皇帝的禁令的。
不過看起來這個情節應該也不是特别嚴重,聽旁邊的市民說,好像隻是走私了幾匹英國的毛呢料,而且很有可能是航船的時候私自交易的,這和那種大宗走私不同,後者量刑大概就是絞刑了。
不過就算不是絞刑,這種暴曬也很難熬,是赤着全身隻保留一條底褲地暴曬,如果身體不結實的話,要不了幾個小時就會嚴重脫水。
拿侬注意到離她最近的一個犯人,他是四個人裡身材最好的一個,肩膀寬闊,腰身健美,一條條或凹起或凸出的肌肉在烈日的灼燒下顯出一種火紅的顔色,特别是一些細密的汗珠還霧蒙蒙地遍布在上面,仿佛肉眼可見的倒刺一樣,看得人莫名其妙有點血脈贲張。
拿侬認為自己總共沒有看幾眼,最起碼沒有周圍其他看客看得多,但顯然這個金發男人垂下頭,隻對着她發出了指令。
“喂,那個老媽子,說的就是你,你帶的是葡萄酒嗎?”
拿侬左看右看,發現沒别人帶水壺了:“說誰老媽子呢。”
金發男人噗嗤一聲笑了,雖然薄薄的嘴唇已經被烘幹到起了一層血痂,但他仍然發出了明晃晃的嘲笑:“還有誰幹枯的頭發裡藏着樹葉,粗大的指甲裡布滿泥漿,穿着主人不要的舊綢褲,隔着兩米遠,都能聞到她汗液、廉價馬油、葡萄酒混合的酸腐味呢?”
拿侬出乎意料地不生氣:“你鼻子好像不錯的樣子。”
居然能聞到她使用了馬油擦手,而葡萄酒是因為拿侬就在葡萄莊園幹活,身上自然有葡萄酒的味道。
“那麼,就快點把你的葡萄酒給我倒一碗吧,”金發男人蹬鼻子上臉道:“我都不嫌棄你葡萄酒隻發酵了百分之五十,還沒有完全發熟了。”
他啧了一聲:“一定是鄉下破地方的葡萄酒,才會舍不得發酵到百分百,隻要一點點泡沫浮起來,就迫不及待地過濾了。”
拿侬道:“你說我的葡萄酒不行?”
金發男人咽了口唾沫,“你的葡萄酒比起波爾多的差遠了,這就是為什麼後者可以出現在杜樂麗宮,而你的葡萄酒隻能給鄉下的篝火晚會貢獻幾個醉鬼。”
拿侬道:“那我的葡萄酒要如何改良,使它也能成為皇室專用?”
金發男人瞪大眼睛,眼中是難以掩飾的詫異,下一秒他的嘲諷就如約而至了:“你在做什麼春秋大夢,就你這鄉下地方長出的樹杈,怎麼能跟多爾多涅河與加龍河孕育的赤霞珠相提并論!”
不論是骨架、圓潤、香氣還是顔色(色素),波爾多的葡萄都是無可比拟的,所以它釀出了柔美豐潤的酒體,是其他地區可望不可即的存在。
“哦,我的鄉下葡萄酒不配進入尊客的嘴裡,”拿侬也不惱,甚至微微一笑,看着吊在上方各種嘲諷的男人:“就算這位尊客被吊在刑架上,他也能滔滔不絕發表對我的葡萄酒的貶低。”
拿侬拍了拍水壺,故意晃蕩了兩下,看着男人目不轉睛的樣子:“古老的東方有望梅止渴的說法,尊客你何不效仿一下,看着我的葡萄酒就當是喝進了肚子裡,這也算是一種精神上的慰藉,怎麼樣?”
金發男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像一隻看到了臘肉卻無法前進一步的大狗,眼巴巴又饑渴難耐,隻能搖頭晃腦地發洩自己的不滿。
“哦,你可真是意想不到的惡劣!”
男人叫嚣道。
拿侬可沒功夫理他,轉身就要離開。
卻聽身後這男人又叫了起來:“看在上帝的份上,給我喝一口你的葡萄酒!我已經四天沒喝過這東西了!烈日的枷鎖已經縛住我的感官,現在隻有狄俄尼索斯才能拯救我!”
“一個金路易!隻要将你手中的葡萄酒倒一碗給我,我願意支付一個金路易!”
男人此刻還逞了一下口舌之快:“足夠買你十桶劣質的葡萄酒了!”
一個金路易大概5、6克的純金,黃金在任何時候具備相當的流通性和購買力,他說的沒錯,一個金路易确實可以買下十桶未完全發酵的葡萄酒了。
但拿侬知道這筆買賣還得她說了算:“三個金路易,少一個免談。”
“見鬼!你這個漫天要價的老女人!你這個精于算計的女巫!”
男人痛斥了一通,誇張的面部動作再次崩開了他開裂的口角。
“好吧!三個就三個!快點讓我喝到葡萄酒!”
面對男人的催促,拿侬一動不動:“我要先見到錢。”
這下男人眼裡的惱火和嘲諷變成真實的了:“你個蠢貨!踩着台階上來!大庭廣衆之下我能告訴你我的錢放在哪兒嗎?!我能把我的錢袋子搖給遍地都是小偷和強盜的巴黎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