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蓋聶張開眼,期望看見那雙熟悉的眼眸,卻仍是安靜。
她靜靜的,像雪躺在綢上,潔白冰冷。
他牽起她的手,貼在自己的額上。
自荊天明帶領墨家離開已過半月,荊天明留端木蓉照料顧禦諸,暫時脫離墨家,目前與蓋聶輪流守候顧禦諸;胡亥被趙高殺害,趙高新立子嬰為秦王,諸侯并起割據,衛莊攜流沙協助沛軍往函谷關去。
她這一眠就是空前長的時間,蓋聶看見晚秋的幹雪從縫隙中進來灑在她的臉上卻不融化,而一滴晶瑩從她的輪廓邊滑落時,還以為是雪融化了。
他總夢見曾經的日子,夢見雲夢山的風景斑駁在她眼角;還夢見自己成了河流,而她成了海洋,河流最終彙入了海洋;夢見他們變成了星星,彼此吸引、越過滄海變遷。
“知道嗎,小聶,”記憶中的她很親切,“世人創造了神,世人與之搏鬥,并讓衪祝福世人。”
他在夢中喊她母親,跪在她身旁淚流不止;喊她摯愛,期望得到她一個吻;他喊她魔鬼、謀殺者。她是男人與女人、是人與野獸、是至善與至惡。
他又夢見自己在屍山上行走,腳下的噗呲聲令他反胃。那純白就這麼從他耳後邊伸出,最後蒙住了他的雙眼,那觸感像水,一縷縷杏花的香氣飄灑彌散開來。自此他什麼都看不見,腳下的聲音也漸漸小了,就好像這個世界隻剩下那一縷香。
他閉着眼,他張開眼,幹枯的燭光在她的臉上。
端木蓉端着水盆進了軍帳,她俯身,半跪在顧禦諸身側。蓋聶放回了那隻蒼白的手,起身出帳。
端木蓉沾濕了麻布,正要除去顧禦諸的外衣,卻看見她的睫微微顫了一下,她驚得喊了出來,手中的麻布也掉落在身下。
蓋聶聽見端木蓉的驚呼還當是危險,立刻握緊菊露沖進了帳中,燭火被帳簾拂得不穩,可其中卻安靜極了。
端木蓉怔住一般沒有聲響,蓋聶意識到什麼,正欲快步走近兩人,隻見端木蓉猛地握住顧禦諸的手,撲到她懷中抽泣起來。蓋聶遲疑一刻,卻向後退了半步。
他仍是無聲響地出了軍帳。空中清澄,日光刺得蓋聶盲了幾秒,他卻非要擡頭,直直地對住那單調無趣的強光。
……
端木蓉還在她身上狠狠落着淚,她反射性地輕撫着端木蓉的頭發,眉心卻皺成極複雜的一團。她空洞地盯着帳頂。
“是…蓉兒?”她猶豫地說。
“是!是我,姐姐,你怎麼樣?可有不适?”端木蓉激動地将顧禦諸的手貼在自己的側臉。
顧禦諸搖搖頭,卻不言。她仍替端木蓉擦着淚。
端木蓉喜極而泣之時,顧禦諸突然用雙手捂住眼眶狂笑不止,身體在被褥中起伏,卻無半絲快樂的意味,就像是她在拼命嘲笑天地内外一切事物、嘲笑神祇、嘲笑公平與不公。
這舉動把端木蓉吓得不輕,她幾乎要喊出來。
“不與梨花同夢——不與梨花同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端木蓉一時慌神,但還是壓住了顧禦諸劇烈起伏的身體,她破聲喊:“你清醒些!!”
顧禦諸長舒一口氣,方才的狂氣全失,嘴角勾着戲谑至極的笑意,她語氣懶散:“安啦——放開我罷。”
端木蓉面色複雜,猶豫着松了手上的勁,顧禦諸幹淨地起身,險些又令端木蓉激動起來。
顧禦諸笑着看向端木蓉,可端木蓉竟未在她眼中望見自己,那暗金色的眼中有些戾氣。顧禦諸輕貼住端木蓉的側臉,用拇指摩挲着她的嘴角的淚。
“外面是蓋聶?”
“是他。”端木蓉還陷在顧禦諸激烈的舉動帶來的震驚與她手掌溫柔的紋路之間。
顧禦諸又笑一聲,仍是嘲笑的意味。
她撩了撩前發,與端木蓉擁抱。
端木蓉幾乎要喊出來:“月兒還沒回來,若是你再這麼下去——”
“堅強些,蓉兒。”她有些貪婪地嗅着端木蓉發上的藥香。
兩人這樣相擁了許久,端木蓉總是啜泣後平靜下來,而又開始啜泣,眼水浸透了顧禦諸的肩膀,顧禦諸每次輕拍她的背,說幾句“我在呢”,然後吻一下她的額頭或太陽穴。
終于分開時,顧禦諸穿好衣物,牽着端木蓉的手出了帳。
顧禦諸放開端木蓉時似乎不穩了一刻,蓋聶驚異的目光落在顧禦諸身上。
他隐隐感到不祥。他剛要走近,顧禦諸便扶上他的前臂。
“隻有你是灰色……”顧禦諸低聲自語,蓋聶依稀聽見,卻沒有多說,而是擡頭看向顧禦諸身後的端木蓉。隻見端木蓉神色複雜,向蓋聶指了指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