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食物香氣撬開沉重的眼簾,霧氣如遊蛇懸附藻井,光芒斜劈而入,于浮塵中犁出金色行道。
轉動脖頸,知覺漸漸恢複。牆壁散發清淡的木香,細編的草席在足底磨出微響,身躺榫卯結構的實木床闆,顯然,自己正置身于一間陌生小屋。
在這個古樸的環境中迷茫着,我試圖回憶。然而,所有的記憶似乎都在轉瞬間塌縮,隻留一種莫名的空虛和不安。
随着意識的複蘇,麻木許久的身體逐漸被痛楚籠罩。
「……好難受……」
我颔首撩起素色的單衣,朝疼痛來源望去,寒意湧上。
數不清的,深深的刀口刻在胸腹,其上的暗紅結痂仍未脫落。我伸出遍布烏青的手臂,觸碰那些仍在抽痛的痕迹,随後,仿佛觸發提取記憶的[代碼],腦内一陣腫脹。
環繞紅染的天空,舉着武器的,暴怒的人類,不斷吐露畢生所知的惡毒言語,砍下、刺入、切割——
「……?」
回過神來時,冷汗浸透的後背撞上床柱,掌心突然觸及冰冷異物。
那是個紡錘狀物體,通體漆黑環繞深紫紋路,上半圍着尖銳的凸起,内裡隐隐可聞零件碰撞的微響,下截鑲嵌一藍一紅的礦物,以中央的潔白晶體為參照對稱排布。
說到底隻是形狀奇特,功能不明的物件。
「為何,我會覺得這是詛咒…?」
而且,觸碰它後,恐怖的[記憶]以及痛楚被虹吸般抽離。
再次檢查身體,方才所見的傷勢如泡沫幻影,盡數泯滅不留疤痕,紡錘體順勢沒入我的軀體。
……這個現象不合常理。
留存腦内的常識如此告誡着。
「……接下來要去災厄的中心嗎?」
低沉的男聲猝然奏響,門軸滑動驚起塵埃,我不由擡首,逆光中浮現三道剪影。
推門而入的是兩位老人與一位少年,看見我時皆是一怔。
老人中的女性優先行動,化作離弦之箭撲來。
「艾利菲薩大人!…您可算醒了……」
從外貌來看,對方隻是個平平無奇的白發老妪,可哽咽聲卻清亮如少女,這種異樣的不協調,竟給我種熟悉感。
我伸手撫摸她的腦袋,正要開口,老婦人卻倏地停止表演般的哭啼,狐疑地在我身上東聞西嗅,最終難以置信地擡首。
「…您……您在外豢養别的龍了???」
「别的龍?」
聞言,另一位老人捋着長胡,靠近打量。
「确有氣息殘留……為何連身體也恢複如初了?」
「莫非這來路不明的野龍治好了艾利菲薩大人?」
兩位老人你一言我一語,探讨着無法理解的話題。
我暫且忽略他們,望向杵在門口一動不動的少年。
對方有着男性的體格,留及肩金色長發,劉海左側呈翼狀向外展開,右肢穿戴防備齊全的肩甲護臂,腰間斜挂佩劍。
武将打扮配上眉清目秀的臉,仿佛武曲星下凡投胎至文曲星的身體。
「難得團聚,先吃飯吧!……米紮艾爾,你愣在那是想當門神嗎?」
老妪回頭招手,像是叫自家腼腆的兒孫。随後雙手合十,憑空喚出一爐煮沸的雜燴,和蘇醒時相同的味道勾人食欲。
「……艾利菲薩。」
少年卻沒有靠近,視線落于淩亂的床鋪,
「這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何事,為何你會——」
總算碰上解釋的契機,我直截了當地起身。
「不知,全忘了。」
2.
得知我的記憶缺失,三人神色各異,老婦人最為驚愕,一陣噓寒問暖,最後垂頭喪氣地涮着肉解釋現狀。
這裡是某國邊境地帶的村落,原本由宗室派來的王族統治,幾年前統治者忽然失蹤,管理者莫名變為出身卑賤,自稱水龍神之巫女的村姑。
光是聽到這就很可疑,哪怕巫女再有才華,由王族世襲的官職怎會不在乎出身。
我攪拌着食物提問。
「水龍神為何物?」
老妪神秘兮兮地遮嘴。
「源于某個傳聞——」
據說二十年前,此地正值旱災,村民無水可飲,莊稼幹枯。絕望之際,一位少女誕生了。她喚來甘甜的雨水,滋潤大地,拯救衆生,成為人人稱道的龍之巫女。
我沒禮貌地打斷。
「誕時逢雨便奉為神物?偶然撐不起如此沉重的名号。」
「……方才黑龍所說的,不過是流言。」
少年将燙好的蔬菜夾給我。
「事實無從考察。」
「黑龍?」
老婦人往我嘴裡塞入蘸滿醬料的肉片。
「雖對失憶的你來說難以相信,但我和金龍——就這迂腐老頭,皆由龍化形。」
金龍對此默認,遞來盛滿的湯勺。
從先前的對話中多少有預感,我追問。
「既然如此,這巫女是如何做到僭越掌權的?」
「不知。」
少年即答,兩龍附和搖頭。
所知曉的僅為流傳在外的傳說,對細節一無所知嗎……
勉強解決超額的食物,我不禁猜測。
「……所以,你們并非本地人?」
「我們所在的村落遭遇旱災,為尋找解決的方法,遊曆至此。」
言下之意,為水龍神而來。
「那麼,我的傷從何而來?我與你們又有什麼淵源?」
從最初的談話來看,我的名字是艾利菲薩,他們三位同我熟識,但許久未見。
「……」
短暫沉默後,米紮艾爾回複。
「我不了解事情全貌,接下來所說的也僅是見聞和推測。」
「願聞其詳。」
「我們為水龍神的傳說而來,但抵達此地時,已是赤地千裡,餓殍遍野。」
他秀麗的眉眼中隐隐透出悲憫之情,
「聽幸存者言,中央城發生叛亂。」
「叛亂……?巫女治政有失嗎?」
「……或許如此。」
少年避開我的視線望向窗外。
「據說她把莫須有的罪名冠于無辜民衆,再将判為罪人的靈魂獻給邪神——以處刑的名義。」
「……所圖為何呢?」
「不知。三月前東窗事發,暴民對其施以極刑。」
幾秒停頓後,米紮艾爾再度看向我。
「……同在三月前,我們發現身負重傷的你——或許是被卷入其中。」
……我是這場災難的幸存者?
這個念頭浮現的瞬間,耳邊響起陌生女音的嘲笑。
『如此粗劣的謊言,汝會輕信?』
我捂住腦袋環顧四周,一無所獲。
『舍棄記憶乃汝之夙願,可祂會借此獲利……為汝之記憶複蘇,吾願提供協助。』
強烈的抵觸感使我弓背垂首。
「……你面色很糟,傷未痊愈嗎?」
不知過去多久,耳鳴消失,金發少年已坐到身側,未裝備铠甲的左手輕輕搭上我的肩。
謎之聲再無回響,我搖頭。
「隻是乏了。你還未回答,我們之間的關系。」
黑龍坐到左手邊摟住我,淚眼婆娑。
「艾利菲薩大人,您是我的友人,亦是我的親人。我們一直在尋找您——」
「嗯…感謝?」
我能接收到她的好意,可惜……
「抱歉,我真的不記得。」
待這突然的擁抱結束,米紮艾爾補充。
「我不了解你對我的感受,但我視你為重要的友人……六年前,我和金龍遊曆至某個村莊,與你結識。那次分别後,我們便失去了你的音信,所以——」
少年颔首淺笑。
「能與你重逢,我很高興。」
3.
了解完周遭的現狀,我轉而望向窗外。
夕陽染天際為血紅,宛如之前碎片記憶中閃過的場景。我閉上眼,試圖驅散内心的亂思。
身邊人并非陌生來客,或許是遺忘歲月中的舊識,這個事實帶來一種安心感。
與此同時,又感到不安。
『汝恐懼着,他人的欺瞞。』
陌生女音再響,點明我的心境。
瞥向那三位的反應,無人察覺,顯然這是隻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話語。
沉思片刻,我在内心發問。
『你誰?』
『吾名艾拉(Erah)。』
『為何隻我能聽見?』
『待汝尋回記憶,自會知曉。』
『莫名其妙……』
『吾将指引汝。』
奇怪的聲音又消失了。
謎語般的話語,不知實體的存在,還有那神秘的紡錘體——搞不懂的事太多了。
要是想找回記憶,直接詢問那三位即是最優解。不論如何,了解點東西總比一無所知要好,所以我繼續問。
「過去,我們如何認識的?」
「嚯哦?您想了解過去嗎!」
聽聞此言,黑龍格外興奮,一敲手心,
「若艾利菲薩大人得知往日之事,一定能喚醒記憶!空口叙述何等麻煩——不如直窺米紮艾爾的記憶!既然如此,我來連接你們!」
「連接…?」
她卷起袖子躍躍欲試,可我不明白這一用語。
「……說得也是。」
金發少年點頭,認可黑龍的提議。
「如果能緩解你的不安——」
老婦人臉上終于露出符合外表的慈祥,她自顧自牽起我們的手。
溫暖而強烈的能量流入手心,随即眼前景象開始模糊。
4.
六年前,暮色浸染的黃昏。
「懇請您,年輕的馭龍使大人!」
婦人以額觸地,枯槁的手指在地上抓出痕迹,
「請為我們除去後山的災厄!」
米紮艾爾沒有回答,掠過她顫抖的背脊,探向草簾半掩的裡屋。呻吟聲從陰影中滲出——那有一位失去左腿的青年,焦黑的創面隐隐可見裸露的肉與骨,令人不忍多視。
他轉而查看屋内,陋室中隻一面斑駁泛黃的牆顯眼,其四角殘有釘痕,黑洞洞的,宛如被剜去的眼睛。
「我兒受災厄詛咒,變成如此慘樣……」
婦人察言觀色,擡首解釋。
「牆上本挂着我族古畫,但遭厄後囊中羞澀,本地近海,正巧洋外之人對其有興……」
拐彎抹角的說話方式,在這片區域格外常見。
總結一下對方的情況,家中長子因為[災厄]受傷斷腿,治療耗盡僅有的積蓄,被迫将古畫賣給出海的貿易商,聊以度日。
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
「為什麼,你認定我是馭龍使?」
米紮艾爾不是第一次在這個國家的村莊歇腳。
自從故鄉經曆戰火,雙親離世,他便成了孤兒。流浪至陌生的國度,被歧視被驅趕被欺騙,那段時間漫長得仿佛永恒,最終因過度饑餓疲憊倒下的他,被一份奇迹拯救——金色的龍幫助了他。
人類給予他的隻有痛苦,龍卻成為新的家人,獲得他永遠的信賴。
那之後,龍述說了它的願望。
「去尋找我曾守護的土地吧。」
「尋找?」
「遙遠的彼岸,于天空戰鬥的神聖光芒,那場百日戰争後,我陷入了沉睡,你在千年後的今天喚醒了我。」
金龍仰視天空。
「火雨與雷電席卷大地,我曾守護的他們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但信仰會流傳。……或許,你也會獲得容身之處。」
尋找千年前龍所守護的人類所在地,聽來實在是天方夜譚。
「我會找到的。」
但米紮艾爾想回報龍的恩情。
旅途開始了。
在金龍的感應下,一人一龍向東方行進,途徑的村落大多對外族擁有龍一事持質疑态度,更有甚者報案官府,引來不少麻煩。
屋外傳來菜肴下鍋的滋滋聲,未見美食香味先至,打斷回憶。
和過去的遭遇對比,這個村落的招待實在是熱情到奇怪。
女人未看出他的懷疑。
「我們村世世代代信仰創世之龍,自有識别龍的能力。」
「能否告訴我,識别的方法?」
「……這得向巫師大人請示,得到允許方能告知,非常抱歉!」
在談到信仰時,對方低聲下氣的态度一轉,語調高昂,格外有底氣且自豪。
「我會去後山查看,但——」
米紮艾爾相當介意對方的隐瞞,可他也隻是個人類,長途跋涉耗費的體力确實需要補充。他瞅一眼門縫透出的熱氣,追問。
「說到底,你們口中的[災厄]究竟是何物?」
「那是……」
5.
最後一盞村燈隐沒身後,滿月恰好攀上樹梢。山風卷着未說完的叮囑追來,婦人的聲音仍在耳畔回響。
「沿着月神編織的光,龍神會鎮壓山精野怪......」
在蜿蜒的道路踏月行進,人煙徹底消融于夜色,蟄伏已久的金龍悄然顯現身姿。
米紮艾爾同它攀談。
「月神指路隻是人為的神迹。」
本該野蠻生長的雜草在此處裂開規整的傷口,古木留下整齊的切面。月光不過是順着人類鑿開的溝壑流淌,他不喜歡倒置因果的說法。
「呵呵,你還年輕。」
金龍的笑聲驚起夜栖的林鳥,
「那是人類在未知面前保護自己的襁褓。」
「這不過是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