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覺到少年低迷的氣勢,金龍望向碑林盡頭,鎖鍊纏繞的巨門。
「暫時放棄這裡,先往深處探索吧。」
「說的也是。」
自怨自艾無法改變現實,少年握緊腰間的配劍。
行至盡頭,鎖鍊在劈砍下迸濺火花,可石門紋絲不動。米紮艾爾轉向門側的彩色石闆,[過去,現在,未來]的漢字下,三條龍以金線為軸環繞,仰望新月。
當視線觸及左下方的龍族圖案,米紮艾爾的呼吸驟然停滞。
「金龍,這分明是你的畫像。」
「誠然如是,但我記憶之中并無此地。」
金龍同樣迷惑,盯着石闆的眼眸忽然收縮,
「三龍交彙處……還有另一條龍?」
米紮艾爾湊近細察,原以為是分割線的鎏金紋路,實為龍尾的形态,碧綠紋路在其間蜿蜒,與艾利菲薩的瞳色如出一轍。
或許和石台一樣,也有機關。
如法炮制,少年伸手觸碰[過去]的文字。
下一秒,左上方的漆黑龍族發出咆哮,新月圖案染上黑紅,充盈至半月時戛然而止。地面轟鳴,左側岩壁裂開通道。
正欲進入一探究竟,餘光卻瞥見牆面上忽然出現的文字。
那并非漢語,而是故鄉的文字。
【可曾為脆弱的軀殼啜泣?】
【龍鱗在敵襲下破碎,汝卻蜷縮在龍翼裡顫抖。】
【契約者反成被守護者,這份恥辱是否灼燒着骨髓?】
【秩序限定了血肉之軀,龍與人之間築起歎息之牆。】
【而混沌賜汝蛻變的契機。】
【吾正編織覆蓋世界的「網絡」,屆時汝可親手撕碎「人類」這具失敗容器。】
【以混沌為熔爐重鑄馭龍使的榮耀,讓那些庇護過汝的龍族仰望汝的新生。】
詭異的勸誘文轉瞬即逝,唯有金龍在裂隙入口投來疑惑的目光。
「何故躊躇?」
石壁已恢複死寂,可那内容卻像被強行刻入般,曆曆在目,無法忘卻。
顱骨深處炸開鈍痛,米紮艾爾踉跄半步,意識墜入虛空。
5.
嶄新的認知,從「家人」開始。
山霧彌漫那日,與我面容相仿的金發少女撥開叢林,巫女服下擺浸染泥濘,袖口銀鈴撞出清響,她向我攤開掌心。
「無需恐懼,我是你的家人。」
帶着原始的好奇,我搭上那虛幻的溫度。
「忒伊亞,這是我的名字。」
哽咽的顫音賦予我全新的身份與價值,
「而你是,我的妹妹艾利菲薩。」
……
每逢朔月,忒伊亞會捎來山下文明的殘片:舶來的繪本,裹着糖霜的糕點,繡有白花的素衣…在交換此生見聞的間隙,我同時學習着兩種語言。
「這人形石雕,是模仿那棄嬰嗎?」
忒伊亞的指尖撫過頭頂的凹陷,
「倒也算天賦的證明…」
溪流的波動撕裂倒影,将耀眼的金與黯淡的紅割裂,我不禁問出糾纏多年的疑問。
「我是被抛棄的存在嗎?」
「雙親化作星辰前,仍在呼喚你的名字。」
銀鈴輕顫,姐姐深呼一口氣,将我按入懷中,
「你隻是被山靈帶離……」
真是熟練的謊言,若真如此,為何十年間無人尋我?
咽下這些話,我模仿繪本裡孩童的天真。
「我能随姐姐下山嗎?」
「不可!」
向來溫潤的她,沖動地喊出聲。
話音在山間回蕩,意識到失态的她斷續補充。
「外界…充滿危險。」
「是嗎,但也沒關系,我有姐姐在就足夠了。」
這并非違心之言。
山外的世界?逝去的雙親?
無法觸及之物不及眼前之人分毫。
我撫上她的脊背。
「因為我們是[家人]啊!」
姐姐不可思議地盯着我,那雙與我一樣的綠眸中閃着晦澀不明的情緒。
良久,她輕聲道。
「終有一日,我會讓你擁有受祝福的人生。」
何為祝福?
未及追問,異國繪本已然展開——又到了英雄故事的閱讀時間。
本該是熟悉的套路:無名者蛻變英雄,斬盡惡孽,結局定格在榮光加冕的插畫與「永世幸福」的判詞。
但這次不同。故事的叙述者并非英雄,而是平平無奇的見證者。英雄已功成名就,默默守護衆生。然而善意催生惡意,貪婪者構陷英雄,見證者無力回天,最終目送英雄的逝世,悔恨自身的平庸。
或許因初次接觸悲劇,我久久未能從故事中脫身,直至忒伊亞離開,仍在反複翻閱繪本。
無法觸及的耀眼英雄,被放逐在故事角落的見證者。
倘若在命運的分岔口選擇不同的路徑,是否能讓所有淚水都逆流回眼眶?
這樣的執念瘋長,進入黑夜,我仍在腦内反複描摹,直至達成理想的終章。
從虛妄的幻想抽身時,側首又望見那個殘缺的嬰孩石雕。
現實如冰水澆透脊梁。
如果他的死亡隻是墨迹構成的寓言,我便可肆意塗抹新的結局。
可現實無法改寫。
在接受這個事實而感到心寒時,異變陡生。
石雕表面滲出暗紅紋路,恍若血管贲張:
【可曾為湖中的倒影困惑?】
【雙生之花為何綻放于不同的土壤?殘缺之人為何無法獲得救贖?】
【秩序限定了血肉之軀,現實與夢境間砌起高牆。】
【而混沌賜汝蛻變的契機。】
【吾正編織籠罩塵世的「網絡」,屆時汝可親手創造救濟的福音。】
【以混沌為力量重構往昔的選擇,令所有殘缺的命運沐浴新生的祝福。】
6.
「你要睡到何時?」
清冷的嗓音穿透夢境,米紮艾爾從夢境驚醒。
後頸殘留着龍鱗冰涼的觸感,他正蜷縮在金龍收攏的羽翼中。
猩紅圓瞳驟然貼近,映出少年蒼白的面容。
「你毫無征兆地昏厥,我隻能終止探索。」
「剛放你們自由行動,半炷香未竟便橫陳于此,實在超出我的想象。」
同樣盤坐于龍身,艾利菲薩指尖繞着發尾打轉,
「這般羸弱,倒像是我在欺淩幼小。」
夢境殘片與現實所曆在腦海中拼合。米紮艾爾無視嘲弄翻身落地,拔劍出鞘。
「我看見了奇異的文字。」
劍尖在地面複刻所見,他捕捉到少女瞳孔收縮的瞬間。
「形似異端教派的勸誘文。」
金龍格外詫異,
「但我并未目睹這些文字。」
「原來如此…」
艾利菲薩攥緊巫袍襟口,指節泛白,
「龍看不見也就意味着,隻有你吃了村民烹饪的食物吧?」
記憶溯流而上——米紮艾爾面色愈加難看。
「他們往食物摻了什麼?可金龍檢驗過……」
「哼,還算有所防備。」
聞言,少女緊繃的肩膀略微松弛,
「那些菜肴裡或許混着巴利安之光,足夠讓靈魂與異界之神共鳴。」
金龍尾鳍驟然拍碎岩塊,它訝異極了。
「竟是上千主上的手筆?!難怪我毫無察覺……」
「你們在打什麼啞謎?」
龍和少女似乎共享着秘密,米紮艾爾多少不适,明明他與金龍共度更多晨昏,
「上千主上和巴利安之光究竟是什麼?」
「遙遠的彼岸,于天空戰鬥的神聖光芒,正是因為兩個高維世界——巴利安與星光界的神明在決鬥,才有了那場百日戰争。」
古老的記憶挖掘而出,
「上千主上即是巴利安之神。而巴利安之光,則是那個世界的能源。」
「你是那場神戰的觀測者!?」
不等米紮艾爾消化完這些内容,艾利菲薩突然攥住龍須,狂熱使結膜泛起血絲,
「傳說源數龍曾因此降臨!告訴我,你是否目睹過祂的存在?」
「我見證的隻有廢墟與殘火。」
對方完全不顧金龍的感受,米紮艾爾皺眉橫劍,隔開兩人,繼續追問,
「所以這些文字是?」
「靈魂産生動搖,混沌的低語便會進行蠱惑。」
少女松手警告,
「決不可相信,過去,我也…」
果然,那個夢境是屬于她的過去。
「動搖嗎……」
少年凝視劍身,龍碑死寂的畫面再度翻湧,
「或許我本就不配馭龍……」
「哈啊?你腦子被上千主上蛀空了嗎?」
艾利菲薩突然欺身上前,指甲幾乎陷進少年臉頰的軟肉,
「天杯龍分明在決鬥中為你而戰哦?」
品出勸誘文的深意,金龍也化形成人,撫摸起少年的腦袋,
「我所說的相性不符,僅指屬性,若論馭龍天賦——」
少女點頭附和。
「我可是打了三年麻将,才得到天杯龍回應。」
「炎屬性與你相斥,你的靈魂更适合光暗之龍。」
「更何況天杯龍屬于同調系,與這個超量召喚為主的世界存在次元障壁,唯有我能在決鬥外強行召喚。」
盡管諸多概念無法理解,但交替抛出的真相,終于讓米紮艾爾意識到誤會所在,他耳尖泛起潮紅。
「所以,你是故意在我面前呼喚天杯龍。」
艾利菲薩扭過腦袋。
「……誰會料到你如此固執,死盯着一種龍族,對滿地珍寶視而不見。」
「确實如此,是我辜負了龍的信任……」
眼見少年又要陷入低迷,金龍輕咳一聲轉移話題。
「但那位在百日戰争中敗退的神明,為何執着于人類靈魂?」
「他要篡改生死輪回的規則。」
少女拉低兜帽,抿唇正色,
「将本該歸于星光界的靈魂,盡數拖入屬于祂的混沌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