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龍息造就的罡風碾碎岩石,教堂虛影扭曲變形,艾利菲薩的婚服被氣浪撕裂,寸寸崩解,現出原本的漆黑振袖,她踉跄後退,攥住衣襟。
「怎會如此——我竟敗了!?」
尾音混着生命值歸零的熒光逸散,少女面朝下栽進溪流。石闆陣列同時墜落,穿透泥層深紮地底。
「這究竟是……?」
周遭的一切随之恢複如初,證明剛才決鬥顯現僅是幻象。
規則尚未理解透徹,米紮艾爾凝視掌心殘留的決鬥能量,毫無勝利的實感。
溪水突然翻湧起鎏金波紋,擔憂敗者的安危,金龍現形将尾鳍探入寒潭。當龍尾觸及少女的身體,某種奇特的輝光忽地漫開——艾利菲薩反弓脊背懸浮而起。
「總算得到這個契機——」
她揚起下颌,綠眸一瞬蒙上灰翳,下一刻又流淌起金光。
「未來的銀河眼使,請您務必在此結束我的生命。」
「銀河眼?」
那并非漢語,而是他故鄉的語言。疑惑諸多,可無須斟酌敬語有助于溝通,米紮艾爾也換上熟悉的母語。
「你在說什麼?」
金龍轉尾托起少年,載他至少女跟前。
「從她身上傳來一股強大的龍族氣息。」
「可龍在哪?」
疑問墜入對方空洞的眸中,得到一個淺笑回應。
「斬殺我,便能完成你與村民的約定。許願吧,這是約好的勝者特權。」
「村民的願望是解決災厄,而非殺害一名手無寸鐵的少女。」
好奇心超越其他願望,少年補充。
「現在,我隻想知道你、這個村莊以及存在于此的龍的一切。」
「經曆剛才的決鬥還能稱我為手無寸鐵?」
對方歪了歪腦袋,似在表達疑惑,金芒于眼底明滅如殘燭,纖長睫毛緩緩合攏,
「隻要感染絕望的我死去,就能完成使命。不該存在于此的錯誤,消除設定外的變量,世界才不會與預測脫軌……」
餘音消融于山岚。米紮艾爾接住驟然下墜的軀體,少女鼻息拂過他發梢——氣息尚存,但無蘇醒迹象。
等待是煎熬的,金龍仰望開始褪色的星幕,尾鳍輕點少年的肩甲。
「米紮艾爾,決鬥極為消耗精力,時間已晚,你該休息了。」
「但她——」
「放心吧,我會警戒周圍。」
「……那就拜托你了。」
将少女安置于龍尾盤繞的溫暖凹槽,米紮艾爾倚着粗糙的鱗片躺下。
睡意漫過意識,入夢前聽到神秘的話語。
「如果這就是你的願望……此軀承載的經曆,請在夢中體驗吧。」
2.
世上有輕于鴻毛的生命。
很早,我就理解了這件事。
自有意識起,我便生活在深山之上,周圍盡是些不同的存在。遷徙的雁陣以楔形隊列剖開雲層,狼群在月下織就連綿的活體圖紋,連蕨類都在岩縫間交疊着生長……隻有我的足迹永遠保持成對的單數。
為何獨我被放逐在群體之外?
是誤食過龍神的貢品?還是私販過舶來的器具?
不論怎麼思考都得不到答案,直到那一天的黃昏。
「丢在這沒人能發現,快走。」
「可龍神……」
「總比被獻祭要好!」
循着陌生音節撥開灌木叢,兩具直立生物正将某物埋入葉堆。他們四肢修長,皮膚光滑,頭頂毛發蜷曲——和我的形态類似。
……同類?我的?
好奇心驅使,向前邁步,踩斷了樹枝,同時,狼嚎驟響。
二人驚起,連滾帶爬遁入山道,遺落的葉堆滲出嬰啼。我這才靠近,圍觀的狼群齊齊後退,像在躲避什麼。
葉下蜷着粉紅色肉團。
瘦小的軀體,依舊與湖面倒映的我擁有同樣的結構,唯獨顱骨如被啃噬過,留一輪恐怖的凹陷。指尖撫過那光滑的缺口,沒有受傷的痕迹——它生來如此。
我未能理解這一差異代表的,更深層的事實,隻是抱起了它。
那時的我在想什麼呢?
『不再是獨自一人,我也有同類,它會成為我的同伴。』
記不清,但多半是這種愚蠢的想法。
回憶着,過去對其他物種的觀測,開始日常捕獵。鑽木取火,烤肉油脂滴落,火堆滋滋作響。冷卻食物,舀起幹淨的溪水,可那幼小生命的嘴唇始終緊閉,不知何時泛起青紫,最終連溫度也消失殆盡。
即便再無知,我也明白了這意味着什麼。
它死了。
我凝視着屍體。
胸腔湧起悲戚,并非源于死亡本身,而是忽然洞見了自己命運的終點——同樣孤獨,同樣荒蕪,同樣結束在無人知曉的角落。
瘸狼會被逐出狩獵陣容,傷雁将從人字隊列墜落,往事曆曆在目,不夠圓滿的造物将湮滅于秩序之外。
它的生死輕如鴻毛,将腐的肉身終會化作他者的飨宴。
所以,獨自在此的我——
一定也是因什麼缺陷而被抛棄的存在。
……不行。
它的死亡是獨屬于我的回憶,可最終會走向忘卻。
需要錨點,需要紀念碑。
這樣做的話,或許未來也會有人為我的殘骸留下存在的證明?
思緒開始混亂,我在溪邊遴選出具備潛質的岩石,反複鑿擊,試圖将消逝的輪廓深刻其中。
日起日落,當屍骸早已被野獸啃噬殆盡,粗粝的雕像終于顯形。
隻是比原型更加醜陋的、畸形的失敗品,我仍将顱頂砸出凹槽,臉頰貼上岩面,感受那微不足道的安心感。
從那以後,枯燥的生存日常中新增了一項任務。
雕刻那些被抛棄的生命,于是它們成為了我的同伴。
3.
「當真存在龍族!?非決鬥幻象,而是能觸碰的實體——?」
「吾族皆擅藏形匿影,漫長壽命無需繁衍,與爾等相逢的機會甚少。」
「難怪村民托你們至此……」
交談聲撞破夢境,米紮艾爾按住抽痛的太陽穴起身。
晨光穿透林間薄霧,驅散微寒的夜晚。艾利菲薩不知何時褪去舊裳,身着巫服,外披黑袍——若非幾縷赤發自兜帽洩出,幾乎要錯認成陌生的巫觋。
她正專注于撫摸金龍鱗片。
湖畔架着火爐,熱湯翻湧,香味誘人。
思考它們的交談,米紮艾爾插話。
「石闆既存龍族,何故對龍的存在驚訝?」
兩道視線飄來,艾利菲薩屈指輕叩湖面,敲碎倒映的赤陽。
「如水中之日月,石闆精靈不過是蜃影。」
「誠如所言,那是神聖儀式催生的幻象。」
金龍颔首,湊近爐旁的石碗示意,
「既然醒了,且來嘗嘗這肉羹。」
一如既往地,它對人間庖廚之事懷有不合常理的執着。
早已将品味金龍手藝列為晨間定例,米紮艾爾捧起碗,視線仍膠着在少女與龍詭異的和諧畫面上。
「味道不錯。」
聞言,艾利菲薩結束對金龍軀體的探究,同樣靠近鍋爐,舀起雜燴。
「你還未道出勝者的願望,說吧。要剜出我的心髒,作為除害的證明嗎?」
「?我答過此問。」
「哈啊?何時?」
與綠眸中的迷霧對峙良久,米紮艾爾想起那雙截然不同的金眸,隻得用漢語複誦。
「村民的願望是解決災厄,而非殺害手無寸鐵的少女。此刻,我隻欲知曉,你、此村以及存在于此的龍的一切。」
「……」
對方抿了口湯水,皺眉縮瞳,
「縱使知曉,又能如何。」
「或許能借此尋得龍的蹤迹。」
短暫沉默後,她洩去周身戾氣起身。
「為龍而來啊……罷了,說些事實倒也無妨。」
行至石榻旁,少女推動巨石。伴随着地脈震顫的悶響,露出前往地下的通道。
她側首,兜帽滑落半寸,手指比量起洞口大小。
「随我來吧……嗯,龍能屈尊化形嗎?」
周身騰起霧霭,須臾化作耄耋之年的老人,金龍捋捋白胡靠近。
「連我都未察覺的區域,這究竟是……?」
艾利菲薩已踏入階梯,甬道吞沒人影,金龍和米紮艾爾對視一眼,緊随其後。
4.
幽靜的地下隻有足音回蕩,燈火随着步履次第點燃。踏至最後一級石階,死寂的灰白撲面而來——數以百計的碑林森然矗立,每塊石闆上都镌刻着聞所未聞的異獸圖案。
聯想到那個夢境,米紮艾爾洩出驚歎。
「這些……都是你雕鑿的?」
「倒不如說是它們自己在生長。」
艾利菲薩否認,回首逼近,
「為何笃定出自我手?」
未出口的夢境殘片卡在齒間,看出他的為難,金龍擋在二人之間截斷對峙。
「此乃精靈力量的具象,你在決鬥中見過,非人力可雕琢。」
本以為窺見人工神迹,豈料本就是天工。米紮艾爾穿梭在碑林間,始終未能尋到天杯龍的身影。
「别急。」
少女停駐在角落的祭壇狀石台前,掌心覆上凸起的銘文,
「被允許顯現的不過是滄海一粟,要尋找特定的精靈,需先編織對應的篩網。」
米紮艾爾辨認出,那石制機括上篆刻着「龍」和「炎」的漢字。符文沉入凹槽,整座碑林應聲震動,圖案重塑——化為決鬥中與他共鳴的龍族精靈形象。
「你很中意?」
看着他發亮的藍眸,艾利菲薩的唇角彎成新月弧度,她随意叩擊某塊龍碑,精靈應召顯形,卻在觸及她袖口時退散,重歸石刻。
「不妨試試馴服它們?」
對龍的渴望在血液中沸騰,米紮艾爾将掌心貼上最近的天杯龍碑。預想中的共鳴沒有降臨,石刻瞳孔仍是黯淡如死卵。他輾轉觸碰數塊龍碑,石面反饋的隻有墓穴般的寒意。
「為何…?」
少年迷惘地望向她。
「你求教的模樣還算可愛。」
以與巫袍極不相稱的粗犷姿勢跨坐石台,少女支着下颌嘲諷,
「若想知曉答案,就自行探索。」
「但你說過會實現願望…」
「正在實現啊——」
她擺手起身,頭也不回地朝出口走去。
「此地便是攤開的答案之書,請自行探索。」
黑暗吞沒足音,一人一龍被毫無解釋地抛在陌生的遺迹。
凝視着少年繃緊的脊背,金龍開口。
「精靈的緘默,或許源于相性不合。」
作為馭龍者卻被判定與龍族相性不合,判決竟出自金龍之口,米紮艾爾不由握拳。
「但決鬥時…」
「沒有解釋規則的強制決鬥——那個女孩破壞了公平法則。」
金龍捋捋長胡,
「所以,精靈們選擇了對弱者的恻隐。」
「弱者,恻隐…?」
這兩個詞像生鏽的箭镞刺入胸腔。
米紮艾爾想起無力的過去,被龍翼庇護的夜晚,而他至今仍未蛻變出足以反哺的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