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的北京,天氣還沒轉暖,幹澀的空氣中涼意陣陣。
梁煥從公司大樓走出來,被寒氣裹了一圈脖子,忙将圍巾圍上。
他身着黑色長款風衣,豎着衣領,筆直立在平地上,身形顯得尤為颀長。
明明才下午4點,天色卻暗得幾近黃昏。擡頭,太陽被厚厚的雲層遮得連一個角都不剩。
梁煥長呼出一口氣,一團白霧在空氣中飄散。
“大周末的還得來敲一天代碼,再這麼連續加班,要死人了!還好BUG改出來了!”一同出來的同事在抱怨。
大約是太過疲憊,梁煥的神色有些渙散,沒做回應。
同事邀他一同打車回去,梁煥推辭:“我現在不回,得去盛興買點東西。”
盛興是這附近的一家商業綜合體。
同事揮手離去,梁煥轉頭去往盛興。
作為被世人稱為IT技術宅的物種,梁煥是不常去盛興的——今天去,是因為同人有約。
微信裡已經收到對方發來的信息:【我在地下一層的星巴克。】
聊天框頂端的名稱處寫着:陳亦媛。
這個時節,街上的行人多了起來,梁煥穿梭其中,腳步并不急。
他微低着頭,似在沉思,輪廓分明的臉上面無表情。他的眼眶在微微凸起的顴骨襯托下,看上去有些内凹,此刻眼底再塗上一層疲憊的烏黑,眼神就越發幽深。
盛興不遠,十來分鐘便到了。
找到陳亦媛時,她正坐在咖啡廳的一個角落。
即便是休息日,陳亦媛依舊一身幹練的OL風。燙了微卷的披肩發順從地從兩鬓垂下,沿兩腮勾出優雅的弧線,将她原本稍顯大而扁平的臉修飾得恰到好處。露出的一側耳垂上,挂着一隻亮閃閃的大耳環,在刻闆的工作裝裡,又增添了幾分女人味。
周末的商場人山人海,星巴克裡也座無虛席。陳亦媛刻意點了兩杯咖啡,又将大衣挂到對面的椅背上,替梁煥占了個座。
梁煥走到空着的椅子旁,打了聲招呼:“抱歉,久等了。”
陳亦媛嫣然一笑:“忙完了?”
“嗯。”梁煥淡淡回,也不落座,一手挂着脫下來的大衣,一手撐着椅背,半個身子斜搭着。
陳亦媛依然微笑:“坐會兒吧,喝杯咖啡,歇會兒。”
“不坐了。”梁煥卻說,“時間不早了,人這麼多,肯定還得排隊,早點去選吧。”
陳亦媛不答話,垂眸思索片刻,刷得濃密的睫毛輕顫兩下。
她不緊不慢道:“今天能不能選好不重要,重要的是,咱倆之間不能有隔閡。”
語氣溫婉如水,投來的目光釋放着誠意。
梁煥面部的緊繃松了些,視線落到擺在自己面前的咖啡杯上,遲疑了幾秒,還是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昨天的事兒怪我。”陳亦媛率先開口,“我一直認為,買戒指之前,應該讓雙方父母見個面,他們說到了一塊兒,咱倆的事才算真的定下來,才好讓你花那錢。這沒錯吧?”
梁煥點頭。
“可咱兩家不是遠麼,買婚戒的事兒定得突然,就隻能視頻了。本來一直想找個好時機,陪同他們視頻的,可你也知道,我公司那項目最近有多忙,我反複跟Boss說,我需要一天時間去買婚戒,才得了這麼一天假,平時快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了,昨天真是萬不得已才缺席的。”
“我沒怪你,這不怪你。”梁煥語氣雖柔和,眉頭卻不由皺着。
又小聲補充了句:“我要是怪你,今天就不來了。”
陳亦媛隐隐一笑:“那……你是怪我爸媽啰?”
梁煥半張口,到了嘴邊的話卻沒能說出來。
他真想直接回答一句“是”,但這話太硬,他憋了回去。
默然并不好多少,陳亦媛心中有數。但她毫不來氣,溫和地說:“梁煥,我家的情況你清楚,我爸媽在那個偏僻的村子裡待了一輩子,沒讀過書,每天就面對那幾畝地,是真沒見過世面,不會說話。昨天我要是在場,肯定不會讓他們說那些的。”
“這我知道,我能理解,但是……”梁煥眉心深深刻出一個“川”字,不由擡手去揉,單薄的嘴唇緊緊一抿,就隻剩一條細縫了。
昨晚那場臨時安排的雙方父母視頻見面真是不堪回首。一回憶,那霸滿整個視頻,陳父陳母趾高氣昂的神情,和那幾乎要從屏幕裡噴濺而出的話語,就會把梁煥全身的經脈都點着。
通話總共不足一小時,陳父陳母作為女方家長對這場婚事提出的種種要求,就噼裡啪啦陳述了足足40分鐘。什麼彩禮價錢、婚禮規格、婚房婚車、以及婚後小兩口要持續承擔的贍養費,一條一條列出清單,談條件似的冷冰冰砸向視頻那頭的梁父梁母。
梁家二老在小城市做着普通工作,僅僅有碗飯吃,和富裕不沾邊。他們見過陳亦媛,知道陳家的家境,怕對方局促,特地放低了姿态,盡量顯得謙和。哪想到,對方的姿态同預想的南轅北轍,一場期許滿滿的談話迅速走向崩潰。
整整一天,梁煥腦中不斷重複着攝像頭下母親的神情,一遍遍回想她是怎麼從滿臉堆笑,逐漸變得咧不開嘴,到最後連嘴角的皺紋都僵硬掉的。他更無法忘記後來同母親單獨通話時,猛然聽到的那聲啜泣。
那時,母親正對他說:“兒啊,你要娶了他們家閨女,以後不知多辛苦……”
跟陳亦媛交往已有半年,兩人歲數都不小了,都是認真對待,走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昨晚聽到母親的哀怨時,梁煥手中緊拽着的耳機線都快被扯斷。
那是決定要和陳亦媛結婚以來,頭一次想到“放棄”二字。
狹小的咖啡廳嘈雜不已,幾聲突兀的叫喊打斷了梁煥的思緒,猛地回過神,才意識到自己在陳亦媛疑問的目光中,長久地沉默了。
他低着頭,單手握着咖啡杯,但就那麼握着,也不端起來喝,無所适從。
“……這畢竟才是頭一回見。”兩片抿得張不開的薄唇之間,終于低低沉沉擠出一句話來。
“梁煥……”陳亦媛輕喚他一聲,“當初,向你坦誠我家的情況,你和叔叔阿姨都沒有嫌棄我,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感動,我是真心實意覺得你很好,想和你過日子的。”
“我爸媽吧……唉……我是老家那邊方圓幾百裡唯一一個考上重點大學的,現在又在首都這樣的地方紮了根,家裡的弟弟妹妹也都不夠出息,所以在他們眼裡,我就是天底下最優秀的人。他們太自豪了,光想着把我風風光光嫁出去,掙足面子,說了很多……欠考慮的話,讓你和叔叔阿姨不好受了。”
“我昨晚知道後,内疚得一晚上都睡不着覺。尤其是叔叔阿姨,對我那麼好。我不知道,我還有沒有立場,替我爸媽給你們道個歉。”
陳亦媛的話軟軟的,聽得梁煥心頭發癢,他雖依然沒有擡頭,蹙成一團的眉心卻不知不覺平展了些。
“梁煥,我想請求你給我爸媽多一點諒解,他們真的很不容易。但你放心,是非對錯我拎得清的。我會親自跟叔叔阿姨道歉,也會跟我爸媽好好溝通,讓他們改變看法。”
“你放心,以後不會再有這種事了,你信我的吧?”
梁煥擡起眼,張口正想回答一句“我當然信你”,但在看到陳亦媛的一刻,喉頭卻卡住了——她眼中竟閃着淚光。
認識陳亦媛一年了,從未見過她這般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