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質……”
梁煥複述這兩個字複述得特别生硬。
好一個剛硬的詞語,卻由一個那麼軟綿綿的嗓音說出來,一種說不出的違和感。
冉苒在他腦海中留下的深刻形象,還停留于那一身粉嫩的“魔法小花仙”——哦不對,是“魔法少女”——萌萌的長相,又會畫畫,還以為是藝術生呢,至少也該是學文的。這……什麼樣的聯想能力,才能把她和“地質學”這個粗犷豪放的學科搓揉到一起?
梁煥一時失神,冉苒以為他不懂,解釋道:“地質學就是地球科學,一門研究地球如何演化的自然科學。”
“嗯。”
懂是懂,但這不是關鍵。
他又看向面前的畫:“你接着解釋吧,但能不能……用我聽得懂的語言?”
“哦,不好意思啊。”她抓抓頭發,“那我還是先講一講這畫是怎麼來的吧,這樣能好懂一點。”
“在北京的西北面,從平原到山區有一處斷層。如果你用衛星地圖看的話,就會看到一條非常明顯的直線。那一帶有個叫虎峪的景區,有很多很适合地質觀察的地方,我們專業所有學生都要去那裡野外實習一次。因為有斷層,在那裡能看到一片一片的山壁,是很壯觀的沉積岩景觀。我畫的這幅畫,除了岩層是想象的,其他都是那裡的實景。”
“蟲子也是實景?”
“呃……”冉苒思索一下,“不算。”
“不算?”
“當時,我在那片山壁上發現了一處奇怪的東西。是個小小的橢圓形,嵌在一層岩石裡,橢圓形上還有些紋路,一條一條的,排列得挺整齊。我想到了資料上見過的三葉蟲化石,真的,可像了!”
“但是實習老師把我痛批了一頓,說,之前明明講過,那裡的沉積岩形成于中元古代……哦,中元古代嘛,就是元古代的中期,總之,是非常非常古老的時代,大概距今15億年前。”
“15億年!”梁煥雖對此沒有概念,但憑直覺也知道,這個數字是驚人的。
“是啊,那個時期的生物還隻有菌類和藻類,根本沒有多細胞動物,不可能有三葉蟲化石的。”
“那三葉蟲是什麼時候?”
“三葉蟲是寒武紀才出現的,就是物種大爆發的那個時期,已經屬于節肢動物了。寒武紀距今隻有5億年左右,當時的山壁裡,确實不可能有三葉蟲化石。我看到的,隻是别的什麼原因偶然生成的形狀,有點像而已。”
“那你畫的這隻,是三葉蟲嗎?”
“是,是三葉蟲中的齒蟲類,它們身上長着密密的長刺,就是看上去像足,或者觸須的這些。”
“你當時看到的,是這個樣子的?”
“也不是,那個形狀,隻是普通三葉蟲的樣子。但是……”
冉苒的目光移向畫中那隻蟲子,視線裡忽地閃過一道光。
“那裡不可能有三葉蟲化石,但它太像了,像得讓我覺得它真的就在那裡,真的在那個古老久遠的時代裡存在過。可是,真實的元古代,地殼運動劇烈,物種稀少又原始,對它來說,必定是個孤獨的年代。”
“所以,它得是隻腿長的三葉蟲,它得能爬,就像這樣,朝着上面的地層,一直爬、一直爬,沖出元古代,去往生命大爆發的寒武紀!”
*
空蕩蕩的小禮堂裡,回蕩着那個棉花糖一樣的聲音。
梁煥感到耳膜持續發癢,但那聲音說出的話,又有着某種神奇的力量,使之變得厚實而腳踏實地。
他的視線被徹底鎖在了畫裡,恍然理解畫中之意的一刻,巨大的震撼在胸中騰起!
他目不轉睛盯着畫裡那隻正奮力向上的三葉蟲,甚至在某一刻,覺得它是活的。那一條條在岩石裡艱難推動身體的蟲足,盡管纖細如絲,卻好像擁有無窮的能量,能讓它穿過堅硬的岩層,越過幾億年的距離!
“在你的畫裡,這隻三葉蟲不是化石,而是活物。”沉默許久,梁煥說。
冉苒以為這是個問句,點頭答了聲:“嗯。”
“它上半身所到達的,那層橄榄綠的岩層,就是寒武紀?”
“嗯,那就是寒武紀。”
“所以……”梁煥側過頭來,對着冉苒,眼中盈起一重溫熱的笑意,“它看起來是在向上爬,但其實,它要去的,是未來。”
所以,這幅畫叫穿越!
冉苒正要接話,但梁煥的神情讓她愣住了——那張冷峻的臉,竟笑得那般舒暢。
從未被什麼東西如此強烈地沖撞過,梁煥有些不敢相信,這種感受會來自于一幅畫。他本不懂畫,但這幅奇怪的畫,他看懂了。
世間規律是座嚴謹的牢籠,一顆谙熟科學的大腦,卻指揮一支畫筆去越獄,這是何等極緻的浪漫!
這個女孩,是真的與衆不同。
梁煥探究似的看着冉苒,冉苒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伸手把畫拿回去:“你看好啦?夠你彈琴給我聽的回禮嗎?”
她把畫重新卷起來。
梁煥笑了一聲,兩片眉毛柔順地朝兩側一斜。他舉着一張心滿意足的臉,嘴裡卻答:“不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