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煥第一次看到《穿越》後,就把它借走了一個星期。
為什麼要借走?因為當他理解了畫中之意的一刻,那些柔軟多變的線條,和那些明豔鮮亮的色彩,就在他腦中橫沖直撞,構建出了一些斷斷續續的音符。他無法一下子把它們清晰地辨認出來,但他十分确信,畫中那一條條帶着顔色的線,分明就是另一種形式的旋律。
琴曲《日出》就是這樣來的吧,他更加确信冉苒說的。他要把那些旋律記下來,把它們落到琴鍵上,再送回畫者的耳朵裡。
冉苒,一定會很願意,成為第一個聽者。
*
另一邊,錯過GIT的内招後,梁煥漸漸不再把所有時間都花到張教授交給他的項目上了。他把做項目的速度壓慢了些,空出些時間來自行尋找實習去處。
他沒想到,關注公招的實習信息,竟收獲了意外驚喜——GIT在結束内招後,還有兩個開發職位空缺,并已經開始公招。
公招的競争異常激烈,幾百人報名,最終隻能留下兩個。篩選共分三次:第一次是基礎能力測試,主要考些速算和邏輯推理能力;第二次是上機編程測試,考察實戰能力;第三次則是面試,看看團隊協作和溝通能力。
每一關都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梁煥當然要去試一試,報名後,第一次篩選很快就來了。那天正好是他跟冉苒去了一趟北華的兩天之後,是個周一。
每個周一,實驗室都要開會,非特殊情況不能缺席。經過上次的談話,梁煥覺得張教授是不支持他去GIT實習的,于是參加招募這件事,就沒告知張教授。反正不容易選上,若真有那運氣,到時候再考慮怎麼說也來得及。于是隻好托趙星幫忙撒個了謊,謊稱自己發高燒要去醫院看病,連同趙星這個“陪同”一起,躲過了周一的例會。
基礎能力測試的結果當周就出來了,那天梁煥正好約了冉苒要把畫還給她。一大早就收到捷報,得知可以參加兩天後的第二輪篩選,他心情十分愉悅。
北華的高大上斯坦威一時半會兒約不上,二人就約在電通那個簡陋的音樂室。
梁煥這一周,其實每天晚上都會去那個音樂室,而且每次去,都會帶着《穿越》。
他總把《穿越》平整地展開,像樂譜一樣架到譜架上,然後對着它靜靜冥想。漸漸地,腦中的那些音符慢慢從虛變實,串聯起來,彙出了些什麼東西,躍躍欲試。
每次,他的手指都是不由自主地攀上琴鍵,自由行動,而他的眼睛,要麼注視畫中情景,要麼閉合,什麼也不看。
連續幾天,梁煥沉浸在某種半虛半實的狀态裡,傾盡全力,對那些蹦出來的音符精雕細琢。第五天,音符終于彙成了流暢的樂曲。
梁煥對冉苒說過,還她畫時,會給她回禮,所以這回禮,必得叫她滿意才行。然而電通這台舊鋼琴實在走音走得厲害,無法将他腦中的琴曲表達完整。
于是,他決定親自給這台鋼琴調音。
那天,因為手頭的項目,梁煥在實驗室多耽擱了一小時,到達音樂室時,都快傍晚7點了。文化樓隻開放到9點,他怕來不及,連晚飯都沒吃,買了袋幹面包就急匆匆趕去。
進到音樂室後,他火速卸下立式鋼琴的上下兩塊闆,開始調試。他知道這琴哪些音不準,隻調那些音的話,一小時應該就能搞定。
做了一番準備工作,試調了第一個走音鍵後,梁煥挨不住餓了。他拿出一片面包叼在嘴裡,一邊嚼味,一邊反複确認剛剛調過的那個音。
“吱嘎”的開門聲就在這時傳來,冉苒踩着約定的時間點到達。
她剛進來就愣住了,本以為自己能受到琴聲的迎接,卻不料那台預想中的鋼琴此刻正呈開腸破肚之相。
而那位“高貴”的琴手正側身站在鋼琴前,兩手都拿着奇怪的工具,嘴裡還銜着塊四四方方的面包。琴手微眯着眼角,似乎在對她表示歡迎,但那造型卻讓她恍然以為,某個二次元動漫裡的“廢柴”角色,來到了現實世界。
“你在做什麼?”冉苒滿臉驚疑,眼鏡都滑下來一截。
梁煥放下手上的調音扳手,接過被咬掉一半的面包片,将嘴裡的東西囫囵吞下後,姗姗回道:“調音。”
這個詞對冉冉來說有點陌生,她眨眨眼,沒反應過來。
“這琴不是音不準麼?”他解釋。
“啊——”冉苒明白過來,急忙小跑到鋼琴邊,欠着身子,朝這大開着的鋼琴内部看。
然後又看看梁煥,張大嘴巴驚歎:“這你也會啊!”
梁煥又咬了一口面包含在嘴裡,含糊着說:“以前看人調過,照貓畫虎。”
冉苒就更驚訝了,忙把眼鏡扶正:“上次是聽過就會彈,這次是看過就會修,你也太神了!是不是關于鋼琴,你什麼都懂啊?”
冉苒似乎從來不掩飾自己對他人的崇拜,眼中閃着的那種光,活脫脫腦殘粉看到偶像。還有她那從不拐彎赤|裸裸的贊美之詞,誇得梁煥犯怵,連自謙都不會了。
冉苒也不等他回答,興緻勃勃地觀摩起鋼琴的“内髒”:“原來鋼琴裡面是這樣的呀!好神奇,我還是第一次見呢。”
她驚歎的神情似乎在說,這也可算是一處小小的奇觀。
外部琴鍵的後方,排列着好幾層複雜的結構,向上延展開來。每一個琴鍵都對應着一套相同的結構,那些結構以機械傳導的方式,将琴鍵被按下的信息傳遞至最上層的小木槌,小木槌可以向裡擊打,敲響豎繃着的弦。
冉苒從左往右掃了一遍那一大排弦,歎道:“哇,好多線!這構造,有點像豎琴呢。”
“那些都是鋼絲,是鋼琴的發聲部位。”梁煥按下一個鍵,向冉苒展示鋼琴發聲的機械過程。
一聲清脆的樂音在眼皮底下傳了出來,冉苒興奮地一拍手:“原來是鋼絲,所以鋼琴叫‘鋼琴’啊!”
“嗯,所以嚴格地說,鋼琴也屬于弦樂。”
冉苒仔細觀察那些鋼絲,小聲念叨:“從左向右,越來越短,所以音調越來越高啊。”她看了一會兒,發現了一個疑問,“咦?這些弦的組成……好像是每個琴鍵對應着一組,可為什麼左邊的都是一組一根弦,但中間的就是兩根,而右邊的卻是三根呢?”
“有原因的。”梁煥答,“我跟你講最主要的一個原因吧。你不是懂振動嗎,鋼絲越短,振頻越高,但振幅就越小。振頻高意味着音調高,但振幅小意味着什麼,你知道嗎?”
“振幅……”冉苒眼珠子一轉,馬上有了答案,“啊——振幅小不就是能量少嗎?所以就是音量小啰?”
梁煥欣然:“沒錯,弦越短響度越小。為了讓音量盡可能保持一緻,越到高音區,弦的數量就越多。就好比,三個小嗓門頂一個大嗓門。”
“真有意思。”冉苒回味起剛剛得到的知識,随即又猛然悟出了什麼,“哦——我知道了,是不是交響樂團的配備也是這個道理?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它們的音調是越來越低的,音量卻越來越大,所以交響樂團裡總是有很多的小提琴,和很少的大提琴。”
梁煥沒支聲,忙着啃面包,心裡卻在默默說:這小丫頭看着不是個機靈鬼,但腦子是真聰明,是個學自然科學的。
一問一答之間,梁煥已經啃完了三片面包,暫且穩住了抗議的胃,可以繼續幹活了。他重新拿起工具,對冉苒說:“好了,我得快點了,要不來不及。”
“哦。”冉苒往旁邊挪了兩步,把位置讓出來,又興沖沖地問,“我能幫你做什麼嗎?”
梁煥眼皮慢悠悠地眨一下,不适時宜地換了一張撲克臉,幹巴巴吐出四個字:“保持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