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揚的旋律在音樂室裡蕩漾。
冉苒起初困惑,本想問,梁煥卻沒給她空隙,話音一落,琴聲就立刻響了起來。
她隻好靜聲聽,聽着聽着,漸漸懂了。
琴聲一層層疊起,像是營造出了一個無形的壁障,将這方圓幾米的小角落同外界隔離開,将一琴、一畫、和兩個人,圈在其中。
對冉苒而言,這曲子是頭一回聽,理應覺得陌生,可當音符一個接一個灌入耳朵,她卻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陌生
——她發現,隻要視線停留在《穿越》上,旋律就立刻變得熟悉,像是聽過許多遍!
每一個音符都像是從那薄薄的畫紙裡跳躍出來的,下一個會在哪,她總能有預期。而畫裡的一切,也随着音符的孕育,開始變得不一樣。
厚厚的彩色顔料,似乎恢複了剛從顔料管中擠出來時的濃稠液态,在畫紙上,沿着描繪岩層的曲線緩緩流動起來。三葉蟲也在動,它的長刺不停地向下蹬,拼命往上爬,越來越快!
色彩的流動緊随曲調的高低,三葉蟲的運動緊跟節奏的快慢。刹那間,音樂成了一句咒語,為畫面上所有靜止的死物賦予生命!
畫就是樂譜;樂譜就是畫。
所以這不是新曲,它早就存在!
悟到的一瞬間,冉苒聽到岩層破裂的聲音,看到三葉蟲的前刺将岩層的壁壘撥開,蟲身穿過縫隙向上奔去,終于到達了它想去的幾億年之後!
時間,再不是不可跨越的鴻溝!
*
琴聲在淋漓盡緻的激蕩中終止,停在穿越達成的那一刻。
餘韻悠長。
這也是梁煥第一次完整聽到想象中的曲子,不枉費這番修琴的功夫。
他感到滿意,收回手,平穩了下情緒。正想說點什麼,一側頭,卻看到一旁的冉苒表情呆滞,兩眼通紅,左臉上還挂着一粒晶瑩。
“……”梁煥想說的話憋了回去,無言地看着冉苒。
他預想過冉苒會很高興,但沒想到會高興成這樣。
這是太激動了吧,他想,她一定聽得懂我在彈什麼。
冉苒抽了兩下鼻子,反應過來,忙摘下眼鏡來抹眼睛。但剛抹掉,眼底又濕了一圈,就像有個泉眼一樣根本止不住。
“……哎呀……”
她急,不停抹着,對自己恨鐵不成鋼。
梁煥很知趣地轉過臉去不看她,眼尾眯起一絲淺笑。
過了一會兒,他問她:“這首曲子也跟着叫《穿越》,合适嗎?”
跟泉眼掰手腕輸掉,冉苒放棄,把眼鏡戴回去,對着梁煥狠狠點頭。
梁煥轉眸,瞥見她眼鏡框裡那雙兔子眼,嘴角微微一勾:“當回禮,夠嗎?”
冉苒把頭點得更誇張,一下一下,恨不得把腦袋摔下來。
這時,忒沒眼力見兒的文化樓管理員又不适時宜地出現,把門敲得邦邦響:“同學,要閉館了,趕緊……”
話沒說完頓住,管理員好奇地看進來。他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大爺,看到一男一女在音樂室裡獨處,女的還在哭,眼神就變得怪怪的。
“好的老師,我們馬上就走。”
梁煥起身做收拾狀,姑且先表現得像個三好學生。
老大爺挑剔地瞅他兩眼,把催促之詞補了個完整,轉身看别的教室去了。
管理員沒影兒後,梁煥耷拉着眼皮對冉苒說:“你這麼哭,那大爺肯定以為我欺負女生,以後都不借鑰匙給我了。”
“噗——”冉苒一下子破涕為笑,兩隻眼睛眯成紅紅的月牙。
梁煥把《穿越》卷起來,收進紙筒,正準備蓋上琴蓋,冉苒卻阻止:“你再彈一遍!”
梁煥:“?”
冉苒卸下書包,飛快從裡面掏出一個老款随身聽:“還好今天帶了,我想錄下來。”
梁煥一愣,下意識又看了眼表:“沒時間了,那大爺會來趕人的,明天我錄了發你。”
“可我今晚就想聽!”
她滿眼期待,忙把磁帶調好,放到琴上,又指着門,“你錄,我去門口攔住他!”
*
兩人硬是在音樂室裡錄完了《穿越》,然後在管理員的斥責聲中從文化樓落荒而逃。
“以後我是真借不到鑰匙了。”走到主幹道的分岔路口,梁煥歎氣道。
冉苒沒回話,一個胳膊肘夾着裝畫的紙筒,騰出手來迫不及待地給随身聽插上耳機,确認是不是錄音成功。
此時的校園還人來人往,梁煥将背靠到分岔口的路牌上,默默看冉苒戴上耳機聽音樂,看她臉上漸漸泛起欣喜。
“你怎麼會想到給畫譜曲?太神奇了!”冉苒摘下耳機,仰臉對他笑。
“一半是《日出》給的勇氣,一半是……”他眼尾眯着,“你的畫太特别,看着看着,音樂就出來了。那些旋律本來就在畫裡,我隻是恰好讀出來了而已。”
“真的?”
“真的。”
冉苒埋着頭,默默把耳機線一圈一圈繞到随身聽上,繞完後,又一下一下搓揉着耳機頭。
“哪有那麼神,我又不懂音樂。”她小聲咕哝。
她一低頭,梁煥就隻能看到她頭頂,但他猜,她正紅着臉偷笑。
那時已是11月下旬,夜風十足有些涼,但兩人就那樣大眼瞪小眼在分岔路口傻站了好半天,誰也不說散。
梁煥看得出來,冉苒的那股激動勁兒還沒過,不想在得到如此大禮後匆匆告别。
而他也一樣,說不清緣由,也不想就這麼散了。
“你怕冷嗎?”于是他問冉苒。
“啊?”
“南門外有片綠地,不怕的話,去走走?”
冉苒抓着書包肩帶的手緊了緊,小小的肩膀縮起來。
梁煥看不到她的表情,隻看到,她點了頭。
*
電通南門外的綠地是跟随立交橋的走向鋪出來的,有些狹長,但面積不算很小,姑且算個小公園。也不遠,出了南門口後,過一個天橋就能到。
梁煥本科時,偶爾圖清淨,背個筆記本來這裡編程,但讀研後做的項目都得在實驗室的高配置台式機上才能跑,就幾乎不來了。
這時節天氣已經轉涼,公園到了晚上人就不多了,路燈倒是照得挺亮,道路、樹木、桌凳什麼的,都看得清楚。
“這裡離北華很遠,你應該沒來過吧。”走在石闆路上,梁煥說。
“來過的。”冉苒卻答,“大三的時候,班裡來這裡搞過野餐,就在前面那片草坪。”
他們是從公園的長邊進入的,很快就走到了中央的草坪處。
梁煥順着冉苒的思路望了一眼那草坪,心頭卻頓覺哪裡不對。
“大三?”他停下腳步,驚訝地看向冉苒,“你……你大幾?”
這個問題從未問過,因為第一次見後,他腦子裡就自動劃分出了一塊存儲空間,用隻讀格式寫上了四個字:大一新生。
“大四。”
冉苒的聲音輕飄飄的,在這犯涼的天氣裡,又鍍上了一層寒涼的氣質。
梁煥更覺得冷了,甚至打了個噴嚏。他打量着停下來回望他的冉苒,越打量越覺得不可思議。
即便是現在,他還是覺得冉苒看起來就像個高中生,身材嬌小,還從頭到腳一身學生氣打扮,怎麼都無法相信,她已經快要大學畢業了!
梁煥張口就想回“不會吧”,“看不出來”之類的話,但他忍住了。這樣說,多少有幾分瞧不起人的味道,冉苒看着也不像被誇年輕會高興的類型。于是他憋了半天,才想出一句問話來解釋自己的過度吃驚:
“大四……不該忙着找工作或者考研嗎?你怎麼這麼有閑,到處玩Cosplay?”
冉苒輕輕晃了晃身子,小聲說:“我不找工作,也不考研。”
“……?”梁煥疑惑。
“我……”她又低下頭去,似乎十分難以開口,音調低低的,“我保研了。”
“……!”
“不是……不是不是……”她又慌張擺起手來,“還沒有确定的。我隻是成績夠了,還要看有沒有導師要的。”
真是個連半塊牛皮都不敢吹的丫頭。
梁煥向前走兩步,站到她跟前:“你們專業多少個保研名額?”
“emm……8,9個吧。”
“你排多少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