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真有種天真的殘忍,他可以毫無顧忌地刺探别人的隐私,大喇喇地放到明面上講。他可以不沾血腥地解決所有麻煩,因為有太多人在寵着他替他賣命。
秦述英轉身就走。
他把文件袋藏好帶回了秦競聲的宅子。這段時間秦述榮和秦太盯他太緊,他沒法成天夜不歸宿。秦競聲依然在外忙碌,自從秦述英發現那間隐藏着母親細微線索的屋子以來,他就再沒有被秦競聲限制過,仿佛那間屋子留存着母親和秦競聲最後的溫情,秦競聲不會打擾秦述英在其中靜坐、翻找乃至發呆。
他在房間中偷偷拆開了文件袋,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帶着銳氣的臉——照片有些年頭了,邊角泛黃微微翹起,證件照隻有一寸那麼大,卻足夠裝下那個女人秀美又鋒利的容顔。
她留着齊肩的半長發,眉目如畫,神情英飒。秦述英的眼睛在那張臉上難以離開,過了很久才移動到右邊姓名那一欄——“何勝瑜”。
這是一張研究生時代的鑒定表,上面的信息除了證明她的優秀外都無關緊要。勾畫批注的字迹秦述英很熟悉——那是陸錦堯的字。
秦述英順着陸錦堯關注的重點與思路去認識自己的母親,即使陸錦堯的探尋帶着敵意。
她是一名藝術生,主修設計,在繪畫和雕刻上都有不俗的天賦。她家境艱苦,父母因意外早逝,隻給她留下一筆保險賠償金,和野蠻生長的十餘年。她學業優異,不拘一格,總是修一些和本專業無關的課程,愛花藝、愛音樂、愛旅行,因為翹課去給流浪貓畫漫畫被通報批評。她奇妙無厘頭的事迹太多,以至于陸錦堯邊讀都要邊在旁邊畫好幾個問号。
秦述英順着這些珍貴的文字和個人風格明顯的批注讀下來,忍俊不禁。常年如冰川般寒冷僵硬的面容融化出一道可供冰泉緩緩流淌的縫隙。從夕陽日落,直至夜幕深沉,秦述英臉上的笑容漸漸褪去,留下怅惘的迷茫。
前段時間他頂撞秦太,女人暴怒的尖叫和滾燙的茶水侵蝕着他的感官。秦太怒不可遏口不擇言,突然蹦出來一句“生你的那個賤人怎麼沒死!她跑怎麼沒把你帶走!留你在這裡礙我的眼!”
秦述英那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真的封閉太久,他的世界除了對生父的反抗和對所有敵意的冷眼,就再沒有其他了。他的冷硬隔絕了大部分惡意,也阻止了他知曉真相的可能。
母親為什麼要走?為什麼不來找自己?是礙于秦競聲的勢力太盛還是生活艱難抽身乏術?在遇見擁有完整家庭和幸福的陸錦堯後,秦述英迫切地想知曉一個完整的自己,想拼盡全力去尋找可能存在的一點點愛。
他開始順着這渺小的線索去拼湊記憶空白那幾年的全貌,搜找信息、探訪舊地,在秦競聲眼皮子底下幹這些事并不容易,秦述英在那個時候練就了躲避偵查的本事,說來也心酸,一個還沒完全長大的孩子想要知道自己究竟從哪兒來,需要像做賊似的躲躲藏藏。
陸錦堯在他面前打了個響指,提醒他回神:“想什麼呢?既然沒興趣,差不多該去睡覺了。明天除夕,得守歲一整晚。”
秦述英一愣:“過年了你還要耗在這兒不回家?”
“是啊,拜你所賜,”陸錦堯雲淡風輕地把鍋甩回去,“麻煩你陪我一起過年了。”
秦述英對節日沒什麼特别的感覺,但此刻身邊是陸錦堯,他突然産生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可能是和陸錦堯朝夕相處這麼些時日讓人恍然生出錯覺,教他把傷痛淡忘,重新咂摸心動。
愛慕是一種刻入骨髓的本能,是恨意誕生的土壤,可能會被覆蓋,卻不會不存在。
陸錦堯見他神情沒有這麼冷硬了,杵着球杆放松道:“荔州比淞城年味濃,尤其生意人更看重年頭年尾的好彩頭。看在咱倆被迫湊一塊兒過年的份上,要麼暫時休戰幾天,好好放松一下?”
秦述英沒回答,算是默認。
陸錦堯笑了笑:“那你今晚先嘗試着别拿酒把自己灌暈再睡?再這麼喝下去我怕我留給錦秀的新年禮物都要被你喝沒了。”
秦述英抿了抿唇——原來陸錦堯都知道,他最近神經緊張夜不能寐,隻能靠酒精來麻痹入睡。肯定不能說陸錦堯在意,至少他看見了,并施以了客套的關心。
“也别一整晚的熬着,又不是有什麼要緊工作。”
陸錦堯把他推回客卧,讓他乖乖去洗澡,将燈光調暗,窗簾拉起,隻剩一盞昏黃的床頭燈。小白樓的寝具都是最高檔的,柔軟的枕頭可供人酣眠到清晨,被子像羽毛一般輕柔又保暖。等秦述英擦幹頭發從浴室走出來,床頭櫃上擺着陸錦堯一向習慣睡前喝的純牛奶。
秦述英走過來拉開抽屜,見陸錦堯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無奈道:“你把我藥拿哪兒去了?”
“扔了。”
“……你是不是真的有毛病?”
“這種褪黑素吃多了副作用太大,不如換成雷美替胺,不過最好也别吃。”陸錦堯合上書,“躺下,先試試放松些能不能緩解。”
“你什麼時候當的大夫我怎麼不知道?”
“僅限這幾天,說好了休戰的停一停你的腦子吧,明天放假了證券交易所都停盤了,再怎麼算計股東也沒用的。”
“……”
秦述英被他這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架勢搞得無語,翻身上床把自己裹嚴實背對着陸錦堯閉眼假寐,打算他幹什麼都不搭理他。
陸錦堯并沒有要煩他的意思,緩緩起身将床頭燈的亮度再調暗了些。他有一個老款的随身聽,插有線耳機的那種。
耳機塞到秦述英耳朵裡的時候他微微一顫,将眼睛閉得更緊了些。
陸錦堯輕笑:“别裝。”
裡面的音樂好熟悉,無一不讓人想到浩瀚的星空與靜谧的夜。這款随身聽生産于十多年前,是年少的陸錦堯在策劃展覽時随時帶着挑選音樂的小機器。
歌曲循環到那首熟悉的純鋼琴曲時,秦述英默默将自己埋得低了些,手攥着羽絨被遮住了大半張臉。
另外一隻耳機挂在陸錦堯耳朵上,秦述英悄悄睜開眼,從縫隙中看到那雙骨節分明的手随着旋律躍動着,手指在柔軟的布料上按出輕盈的痕迹,仿佛從他指尖流淌出旋律。
“你知道嗎?”陸錦堯知道他醒着,靠在躺椅上,仰頭回憶着什麼,“這首是我自己彈的。”
秦述英不語,隻覺得心如擂鼓,要靠重新閉上眼才能壓制。
“秦述英,我們是不是見過?”
這棟樓隻有他們兩人,這段日子他們習慣于互相稱呼“你”,提及名字像是一種逼人直面的咒語,無法逃避。
“陸錦堯,”秦述英依然閉着眼,背對着他,“你有想要的新年禮物嗎?”
“有,”陸錦堯轉頭望向他,“我想要你給我畫一幅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