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彌生也端起酒杯喝了幾口。
李和铮發覺自己隻是不樂意看那副冷冰冰的無框眼鏡,這會兒,駱彌生盤起一條腿穿着睡衣窩在他的沙發裡的樣子,怎麼看都很順眼。
因為順眼,暫時可以放下那些積壓在身體深處的情緒,釋放一些不犯法的頑劣:“還是說……你真帶東西了?”
駱彌生像被點名一樣坐直身,“嗯。”
李和铮終于大笑出聲,很是開懷:“駱老師,我看着就這麼像衣冠禽獸嗎?”
駱彌生被他笑懵了,幾乎升起受寵若驚的感覺,眨巴着眼,沒鏡片擋着這雙杏眼顯得很無辜。而後他用目光譴責他。
李和铮笑着搖搖頭,拿起酒杯又喝,一杯烈酒下肚,惬意地靠回沙發裡,眼神又涼了下來,沖駱彌生擡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駱彌生滅了煙,整個身子轉向他,在沙發裡盤腿側坐,上半身筆直,顯得像在打坐,馬上就能參拜。
李和铮雙手交疊在小腹上,看着舊情人稱得上肅穆的神情,對于他要出口的話有了十足的把握。他在心裡對自己說,忍住,千萬别生氣。
但這很難。
就像他擋不住駱彌生鄭重其事說出的“對不起”一樣,他也根本按不住瞬間竄高的怒意。
“嗯,你繼續說。”李和铮面不改色,看着他。
駱彌生舒口氣,最想說的那三個字已經傳達出,後面再沒什麼可為難的,“那時我還太年輕,其實……這些年我總是在想,我當時,應該去找你。”
李和铮冷笑:“去找我?你的意思是,你應該去也門找我?”
駱彌生卡住了,他當然看得出眼前的人生氣了。
“嗯……是。”
李和铮的眼神結了層冰:“是,然後呢?你準備不遠千裡冒着槍林彈雨追去也門找我,也對我說對不起?”
駱彌生微微張口,沒出來聲。
李和铮低下眼,自嘲地笑了笑,有幾分蕭索。
他端起屬于駱彌生的那杯酒,兩口悶掉。興師動衆地準備進行一次談話,這會兒興緻全無,也不願維持體面——關起門來兩個人說話了,體面給誰看?
更不想關照眼前人的情緒。李和铮徑直起身,瘸着往衛生間走:“已經晚了,明天還得上班,趕緊睡。”
駱彌生站起身追了兩步,快出口的差點又是一句“對不起”,連忙刹車。
他無所适從地站在原地,等了會兒,無聲地歎口氣,收起杯子洗去了。
做完家政的借宿人關掉客廳的燈,拿着套和油,進入卧室,把它們放進床頭櫃的抽屜裡,拉開被子,躺在李和铮旁邊。
李和铮仰躺着,枕着一隻手臂,看天花闆。
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真是很奇怪。他們十年沒見,遠隔萬裡,卻對彼此依然熟悉。可他們此刻同床共枕,呼吸共振,卻依然仿佛隔着十年的距離。
其實十年也不足以改變人太多。他們在一起時已經是三觀穩定的成年人了,而人就是這樣的生物,在儲備起足夠的獨立與自尊後,很難再被外界撼動,徹底改頭換面更是不可能的。
他們仍是了解彼此的。今晚誰都不會再開口了。又一次錯過了談話的契機。
駱彌生枕在松軟的枕頭上,翻身,側對着他。
李和铮轉臉看他,他們在月光下對視。
片刻後,李和铮收回了目光,語氣冷淡:“駱大夫,我沒有要求你什麼。對你也好,對我們的關系也好。你了解我的,我放下的事,是真的放下了。你一直這樣為難自己。”
駱彌生垂下眼睛,喉頭發苦,說不出話。
再熟悉又怎樣。他們分别了太久,三千多個日子,如果每天走一公裡,他們之間已經隔了幾百萬米遠,那道鴻溝橫亘在此,他邁不過去,他也跨不過來。
李和铮閉上眼。
駱彌生用目光描摹着李和铮的側臉。從側面看,他那點異鄉人的血統分外鮮明,輪廓如遠山,而月光為他鍍上一層冷而藍的光暈,總是遙遠的,缥缈的,冰冷的。在這樣的夜裡,時刻惦念的人就躺在身側,卻無比孤寂。
無風的夜很安靜。過了一會兒,李和铮聽到衣料摩擦的窸窣響動,身側因重量塌陷,他睜眼,看到駱彌生放大在他眼前的臉。
——他支起上半身,一手撐在他荞麥皮的硬枕頭上,俯身,朝他吻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