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維自問過,從小到大,在戀情上沒受過打擊,但究竟何時樹立了不婚的打算,竟不可考了。可能要追溯到初中時期,她和班裡的體育委員互生朦胧情愫,在心裡鼓出甜蜜的泡泡,表妹來家裡做客,她忍不住一再對表妹提起那男孩,提了幾次,被她媽發現苗頭了。
沈維爸媽沒跟她談過心,一句話也沒有,他們隻是在随後的家長會後,特意找到班主任,請求把沈維和那男孩的座位調得遠些。
沈母和班主任交談時,有幾個同學家長沒走,第二天,沈維去上學,班裡所有同學都知道她和體育委員的事了。體育委員被調到她同一組後排,課後,班主任走到沈維面前,彎腰現身說法,她和丈夫是高中同學,但忍到大學才在一起,她理解沈維情窦初開,但這份愛慕應該壓在心底,不能過早開花。
15歲,沈維被爸媽出賣。很多往事不再提起,但都記得。這一樁樁類似的事,讓她明确一件事,她的父母不是她的自己人,他們自認管教不了她,寄望于外人,從前是班主任,後來是假想中的女婿。
平心而論,三餐菜式四季衣裳,爸媽沒有虧待過沈維。沈維是獨女,爸媽很愛她,但愛得不得其法,他們不在乎她的想法,隻在乎她是否符合他們的期待。如果他們對她毒打辱罵,她可能早就離開家了,而不是心懷内疚,一次次自責于自己讓爸媽失望。
柳漾感到痛心。家庭不是沈維的港灣和後盾,爸媽一年年用言行絞殺了女兒對成家這件事本該擁有的溫情,成年後,沈維不認為必須走進婚姻,創建家庭。
另一些沒能從家庭獲得支持和溫暖的人,則分外向往,早早走進婚姻。但爸媽永遠不會反省,隻會認為女兒是異類,喋喋不休地追問:“你為什麼跟你表妹不一樣,跟别人不一樣?”
沈維說:“她是她,我是我,我為什麼要跟她一樣?而且我沒覺得她過得多幸福。”
沈母說:“哪裡不幸福了?起碼有個家,有人照顧。”
沈維最煩這套理論:“我能自己照顧自己。而且我覺得一般是女人照顧男人吧,你看我爸,照顧你什麼了?”
沈母急眼道:“家裡有個人說說話,病了給你拿個藥,你不聽話,老了連杯水也沒人給你倒!”
“老了我能找護工,我跟哪個男人在一起,圖的不是他給我倒水。孤獨終老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人的壽命就那麼長,老了都可憐。”沈維看看她爸,進了五十歲就明顯老一截,大多數男人年輕時都飯來張口,老了還能轉性照顧别人?到時候,你老了,他也老了,她不可能為了幾十年後那一杯莫須有的水,就改變想法。
為了打消所謂“照顧”一說,有個星期天,沈維特地讓她媽去看做産檢的女人,她們大着肚子排着隊,男人坐在椅子上玩手機,大腿岔開,一個人恨不得占兩個座位。就算這樣,他的妻子仍會被别的女人羨慕,畢竟他陪她來了。
沈維譏笑:“媽,你說結了婚就有人照顧呢?今天是星期天,男的不用上班。”
沈母噎了半晌才說:“女人做産檢,男的幫不上忙。”
沈維生氣:“男的就是被你們這種女的慣壞的,将來伢生下來了,也一樣替男的找借口,他不會喂牛奶,不會哄伢睡覺。女的天生就會啊?還不是慢慢學?”
沈母強詞奪理:“女人天性愛伢。”
“男的天性好吃懶做橫長肉?”沈維懶得多言,她媽說不過她,最後卻歸結為她太偏激。
上周,沈維下大夜班,睡到中午起床,出租屋的門被敲響了,她媽和她小姨帶着陌生男人上門。小姨說男人是同事的外甥,最近一喝咖啡就心悸,找沈維問問原因。
沈維立刻就知道,相親的人上門了。這是一套合租房,客廳被室友占着看電視,沈維提出去樓下果汁店坐坐,她媽卻示意她帶那男人去卧室談談。
沈維難堪至極,跟那男人站在陽台上聊天,那男人挺自來熟,但談了沒幾分鐘,沈維就聽出不是一路人。
那男人走後,沈維大發雷霆,卧室是閨房,媽媽怎能這樣不在乎她的感受?小姨連忙說:“他是我同事的外甥,是熟人,再說我們都在場,你不能對人這麼不信任吧,大家都是年輕人,文明人,不可能怎麼樣。”
柳漾氣極了:“她們年輕時相親,除了在家相看,還有公園呢,現在到處都是咖啡館和餐廳可以聊天,幹嗎讓他進你卧室,也太不講究了。”
媽媽和小姨滿腦子都想着把沈維嫁出去,連最起碼的分寸都想不到了。沈維發作,她們反而喊冤,每次喊沈維出去喝茶,她都不配合,她們才陪男人上門的,而且讓他倆去卧室談沒别的意思,隻怪客廳有人,不方便。沈維暴怒,但媽媽挺委屈,認為她太敏感,動不動就炸毛,還上綱上線。
柳漾氣得說不出話,沈維不婚不育,一不違反法律,二不觸犯道德,她父母親人卻偏偏把她視為怪物,可是放眼這世界,看看數據,多少人不婚,多少人丁克,多少人同性戀,從不是個案,而是群體。就算是個案,就該死嗎?他們為什麼不明白,這世上什麼樣的人都有,自然包括對婚育生活不感興趣的那些。
那天,沈維摔了杯子:“我單身你們就想逼死我嗎?”
沈母想不開,明明是為女兒好,女兒卻暴跳如雷,沈維也想不開,說再多也沒用。以前是騙回家,家裡坐着男人,如今是帶男人上門,還往卧室裡趕,在徹底被惡心之前,她得走。
柳漾問:“非得辭職不可嗎?”
“我在武漢,他們就還會無孔不入,走一腳,天高皇帝遠,自在。”沈維交過兩次辭職報告,第一次,護士長沒批,第二次,科室主任也不批,她們都知道沈維為何會走,提出送她去進修一年,但沈維不想留後路了,她是主管護師,走到哪裡都能有口飯吃。
院裡有人給沈維介紹過對象,沈維說出自己是不婚人士,卻遭到非議,沒本事嫁個好男人,怕被不好的拖累,才說不婚的,有本事嫁得好的才不會這樣,有人暗暗懷疑她不能生育。
親戚勸過沈維,不婚不育不願付出,隻知道自己瞎玩,有沒有為父母想過?做人不能太自私自利。沈維說:“自私自利怎麼就不行?我認真上班,守法納稅。我沒有傷害任何人。”
親戚說:“可你傷害了父母!”
沈維反駁:“他們怎麼不覺得這樣強迫我去做不願意做的事,是在傷害我?就因為他們是父母,我就得按他們的想法去過我不想過的生活?他們隻有這一生,我也隻有這一生。”
工作這幾年很累,沈維想先去旅行散心,再去一線城市比如北京上海找家醫院工作,公立私立都行。柳漾心情沉重:“你爸媽知道嗎?”
“辭職報告批下來再說,既成事實他們就沒辦法了。”沈維還剩最後一個小夜班可以和柳漾共事了,兩人都舍不得對方,沿着東湖漫步。
沈維對武漢滿懷留戀,這是她從小生活的地方,若不是被父母逼迫太甚,她原本可以一生一世都在這座城市居住,但她在和父母的拉鋸中心力交瘁,不得不遠走他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