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維找柳漾聊了許久,但柳漾仍理不出思路,她對婚姻何去何從沒了方向,煩躁不堪。趙東南卻沒聽她的,下班就回來炖湯燒飯,柳漾高聲怒罵,讓他滾,但趙東南的态度很端正,他說必須每天按時回家,不能不在媳婦的視線範圍内,免得再被誤會,而且她懷着孩子,身邊不能沒人,最重要的是,柳漾是他媳婦,他每天都想看到她。
幾天後,柳漾下大夜班,回團風看陳玉蘭。已進12月,距離春節不足兩個月,陳玉蘭和柳志華的哥姐在着手準備年事,一起去鎮上采購了,她獨自去祖墳山上看看她爸。
村童們在放野火,歡笑着滿山亂竄,柳漾坐在枯草地上,痛哭失聲。為什麼原諒一個人這麼難,為什麼想到要分開,心裡這麼痛,可是不分開,是不是還會再痛下去?
陳玉蘭半天不見女兒回來,上山去尋她。柳漾極力掩飾情緒,陳玉蘭便裝傻:“又想你爸了吧,剛才跟他說什麼了?”
媽媽那時候,也這樣痛過吧,一定會更痛,因為懷孕的人是馮鵑。柳漾眼圈一紅,看着墓碑說:“罵他管不住自己,害得你受苦,也害得他自己負擔那麼重,要養那邊兩個兒子,還偷偷摸摸給我存嫁妝錢。老柳,你有病吧,我開口找你要錢了?你要不是賺錢把身體敗得太狠了,肯定還能再活幾十年。”
女兒懂得心疼她爸了,是發生了讓她感同身受的事吧,陳玉蘭沒有明着說出來:“你爸是做錯了事,傷害了我和你,但是十幾年了,我心裡的疙瘩磨平了。後來他跟我說,可能活不過半年,我滿心想着跟這個人有情分,想為他,為自己畫個句号,你不要怪我。”
柳漾曾經是不理解,由着她媽罷了,但她現在覺得似乎沒那麼不可理解。每個人的忍受力都不同,媽媽能忍的事,自己不能,但自己能忍的事,沈維不能。如果吻痕事件後就直接離婚,大概就不會被向雨恬找上門,更不會被屈辱感和惡心感攻擊到現在。
可那時就離婚,自己有天會不會認為跟趙東南分開得太負氣?尤其是查出懷孕後,會反悔嗎?
再多假設都毫無必要,怪隻怪自己不是個堅定的人,柳漾盡力不讓自己再想破事爛人,問:“你和我爸是怎麼在一起的?”
小時候,柳漾聽外婆說過,陳玉蘭和柳志華是自由戀愛,兩人是在輪渡上認識的,她隻依稀記得這些,但她現在很想知道更多細節。
陳玉蘭離婚後,獨力撫養柳漾,很少訴苦,也不太跟人交心,但柳漾想知道,她緩緩說開了。
中專畢業後,陳玉蘭在家待業兩年,家裡托了關系,她得以去碼頭工作。起初在售票窗口,但總有人逃票,于是單位在輪渡上臨時設立了幾個檢票的崗位。
過江輪渡一刻鐘一趟,陳玉蘭終日往返于長江上,市民連人帶交通工具都能上船,天氣好的時候,陳玉蘭喜歡去二樓甲闆吹風,看風景,落日時分的長江大橋尤其漂亮。
陳玉蘭第一次注意到柳志華,就對他印象深刻,他總和他的二八自行車一起上船。三年的軍旅生涯,讓他和别人不一樣,身姿挺直,還有幾分文氣,他有一台單放機,每次見他,他都戴着耳機聽歌。
陳玉蘭很好奇他在聽什麼歌,有一天靠近了些,耳機漏音,隐隐傳來英文歌。若是别的歌,她就不做聲了,但那首歌太著名,是卡朋特的《Yesterday Once More》。中專校園裡,每到黃昏都會響起。
兩人的交談從這首歌開始,柳志華連初中都沒讀完,但并不自卑,坦然說英文歌他隻知道幾首,平時聽得多的是粵語歌,他在湖南當兵時每天都聽。湖南比湖北靠近廣東,更有粵語歌氛圍,陳玉蘭自此開始聽粵語歌。
輪渡上的人多,又擠,經常沒檢完票就到對岸了,單位撤了檢票崗,陳玉蘭回到售票窗口,改上輪班,她嫌悶,總去圖書館借書。雜志翻翻就看完了,一次隻能借三本,每天都去還書借書太累,陳玉蘭盯上了外國名著,它們因翻譯晦澀而耐讀,一本書能看一兩個月。
有一天,柳志華買票時,揚起一本書,對陳玉蘭一晃:“總看你在看這本,肯定好看,我也借了。”
柳漾問:“什麼書?”
陳玉蘭說:“《約翰·克利斯朵夫》,很厚,看了幾個月。”
後面的人還等着買票,陳玉蘭來不及跟柳志華交流更多,不小心碰到手邊單放機,耳塞脫落,《Yesterday Once More》響起,兩人相視一笑。
有個周末晚上,陳玉蘭快下班了,柳志華才來,他沒上輪渡,等人都走了,約她第二天下午去看電影,他知道她哪天休假。
柳漾又問:“什麼電影?”
“《東歸英雄傳》。”二十多年前的事,到今天陳玉蘭還清楚地記得。柳漾調侃道,“看完就牽手了?”
“我們那時候的人保守,看了很多次電影才抱了一下。”女兒笑眯眯地眨眼睛,氣氛很輕松,陳玉蘭笑眯眯地回答了,“看了大半年電影,有次看《天地人心》,還沒開場,你爸坐旁邊,突然拔下一個耳塞,塞到我耳朵裡,讓我一起聽歌,聽完了問,姻緣一線牽,是不是這個意思?”
“他還蠻浪漫的。”柳漾興趣盎然,“什麼歌?”
“蔡國權的《最後一班渡輪》,他唱得特别好。不過歌詞很煩,我後來再也不聽。”陳玉蘭這輩子沒跟第二個人說起這些,頗有些感喟,“我以為我忘記了,說出來才發現都還記得。”
大伯家到了,母女倆換了話題。柳漾很感喟,她爸媽離婚時她才12歲,重逢後隻斷斷續續相處了三個多月,沒多少時間以成年人的身份和她爸談些朋友般的話題。但是細想起來,聽陳玉蘭聊感情細節也是第一次。
回到大伯家,笸籮裡堆滿錫箔。陳玉蘭有空就疊,為來年清明節做準備,柳志華辛苦了一輩子,她希望他在那邊能過得富足些。
大伯母在做飯,陳玉蘭打開取暖器,教柳漾疊錫箔,慢慢詢問她是否又在和趙東南怄氣,柳漾承認了,但沒說緣由,問:“你是怎麼發現我爸跟馮鵑有問題的?”
“人都是聞着味兒找另一半的,他身上的味兒不對。”陳玉蘭審出來了,柳志華保證痛改全非,也收斂了一小段時日,但食髓知味的人哪是那麼好回頭的,沒多久,馮鵑挺着大肚子找來了。
陳玉蘭停頓了好一會兒,時隔多年,當事人之一已死去,但柳漾想象得出,那一天,她媽眼前的世界必然天昏地暗。
原諒這樣的男人很吃力,陳玉蘭想離婚,但下不了決心,柳志華也痛苦,他是做了不可饒恕的錯事,可他沒想過要為那個女人離開陳玉蘭,離開家。
被背叛的恥辱日夜磨心,恐懼離婚後的生活也日夜磨心,除此之外,陳玉蘭還有個巨大的困惑,所有人都說,馮鵑各方面都比她差,柳志華的出軌對象,為什麼偏偏是她?
被這樣的人比下去,困惑和不甘從未消解,多年後,以複婚畫上句号,陳玉蘭徹徹底底心願已了。
柳漾說:“可他當年就認錯了。”
“認歸認,複婚才是簽字畫押。”陳玉蘭坦陳她是很固執,但人一生總有幾件非做不可的事。
柳漾沉默了,秦剛搶劫入獄,馮鵑的生活跌入絕境,柳志華才被迫扛起自己造的孽,陳玉蘭不得不離婚。但自己的情況不一樣,按趙東南本人和向雨恬的說法,男人的确拒絕了女人。
心有怨恨,做不到再不翻舊賬,但離婚,至于嗎?或者換句話說,舍得嗎?柳漾埋下臉去,馮鵑是個高聲武氣的莽婦,陳玉蘭樣樣都比她強,她想不開,向雨恬貌美如花,家境優越,樣樣都好過自己,她就想得開嗎?
人心易變,結婚之前就想到這個可能,可惜人總會抱有幻想,以為自己遇見的人不是那樣的人,以為運氣沒那麼差,以為能把婚姻生活經營得風調雨順,但命運橫生枝節,仍然束手無策。
柳漾沒跟陳玉蘭說向雨恬去找過她,怕她媽想起舊事,怄氣怄不過來,但她的情緒都寫在臉上,陳玉蘭哪會看不出來?但她不喜歡被女兒幹涉,也不幹涉女兒,雖然是母女,但對待事情的方式和心态都不同,柳志華沒患癌,沒提複婚,她就這樣過,但複婚了,她這一生在感情上的憋屈煙消雲散,宛若新生,她有她過不去的坎,柳漾一定也有,所以她隻說:“感情上的事,隻能按自己的想法走,你想怎樣我都支持你。”
回武漢,趙東南做了一桌湯湯水水等着,柳漾怨氣仍重,一言不合就摔筷子,趙東南好脾氣地承受着,卻每每讓她更暴躁。
馮鵑不如陳玉蘭,陳玉蘭不甘心,自己不如向雨恬,但男人出軌,她就能說服自己本該如此嗎?也還是一樣不甘心,甚至更郁結,她的情緒找不到出口,每次一下大夜班就回團風,到柳志華墳前待一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