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将雲海染成血色,蓮池的水面映着碎金般的光。
與應和哪吒并肩坐在崖邊,腳下是萬丈深淵,身後是漸沉的暮色。
哪吒仰頭灌酒,喉結滾動,酒液順着下颌滑落,鮮紅的唇潋滟着水光。
他随手抹了一把,笑道:“等一切結束,咱們就開個酒肆,你釀酒,我打雜,怎麼樣?”
與應側頭看他,少年眉眼飛揚,眸底映着晚霞,亮得驚人。
她輕輕笑了:“好啊。”
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上,連漣漪都未曾激起。
哪吒并未察覺,仍舊興緻勃勃地規劃着:“到時候,咱們在院子裡種滿桃樹,再養幾隻小動物,你肯定喜歡。”
“嗯。”
“對了,還得給師父留個雅間,省得他總抱怨咱們不孝順。”
“好。”
她的應答總是這樣簡短,帶着溫柔的笑意,卻從不真正參與進他的幻想裡。
哪吒終于停下,挑眉看她:“你怎麼光說‘好’?就沒點自己的主意?”
與應輕輕眨了眨眼,伸手替他拂去肩頭落花,輕聲道:“你的主意都很好。”
哪吒哼笑一聲,捏了捏她的臉:“敷衍。”
她任由他鬧,目光卻越過他的肩膀,望向遠處的雲海,那裡正緩緩聚起一片暗色的雲,隐約有雷光閃動。
劫雲。
·
三日前,她獨自去見了太乙真人。
金光洞内,蓮香清冷。
太乙真人背對着她,拂塵輕掃蓮台,聲音平靜得近乎殘酷:“封神大劫将至,而你……是天道選中的容器。”
“容器?”她的指尖無意識撫上脖頸的金紋。
“怨氣、殺孽、因果……這些都需要一個歸處。”太乙真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帶着幾分悲憫,“你生來便是為了承載這些,待劫數終了……”
他沒有說完,但意思已然明了。
她沉默了很久,才輕聲問:“師父早就知道?”
“從撿到你的那一刻起。”
“哪吒……也知道嗎?”
太乙真人搖頭:“天命不可輕洩。”
“所以,我活着就是為了等死?”
太乙真人歎息一聲,擡手輕撫她的發頂,像在安撫一個迷途的孩子:“與應,這世上有些人注定是渡劫的舟,而非靠岸的船。”
她垂眸,看着自己掌心清晰的紋路——
少年心性,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天命難違,不知蜉蝣之身難以撼樹,隻狂傲的反抗,卻害死了身邊所有人。
阿長,母親,阿寶,哪個不是為她所累,若是她當初選擇和阿長一起走,他們也不會死,她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可為什麼……為什麼她一定要死?為什麼是她來承受這一切?為什麼她不能和普通人一樣,平平淡淡,安安穩穩的生活?
難道那些因她而死的人,隻是為了讓她活到今天才去死的?
這不公平。
但她聽到自己說:“若我死,能換多少人活?”
一聲歎息。
“蒼生。”
·
“與應?”
哪吒的聲音将她拉回現實。
她轉頭,發現少年正皺眉看她,手裡捏着一顆櫻桃遞到她唇邊:“發什麼呆?嘗嘗,甜不甜?”
櫻桃鮮紅欲滴,像是凝結的血珠。
她低頭,就着他的手咬住,舌尖嘗到一絲酸甜。
“甜嗎?”他問。
她點頭,卻覺得喉間發苦。
哪吒得意地挑眉:“我就說嘛,咱們種的肯定比玉泉山的好吃,我還特意用法術催熟了呢。”
她望着他明亮的眼睛,忽然很想問他。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會不會難過?
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活着就是為了死去,你會不會恨這天道?
可她最終什麼也沒說,隻是輕輕靠在他肩上,閉上眼睛。
夜風微涼,帶着蓮池的清香。
哪吒的身體僵了一瞬,随即放松下來,手臂環住她的肩膀,低聲道:“累了?”
“嗯。”
“那睡會兒,我守着你。”
她無聲地笑了笑。
多好啊,有人願意守着她,哪怕隻是片刻。
夜深時,哪吒睡着了。
與應輕輕起身,替他蓋好外袍,獨自走到蓮池邊。
池中蓮花盛開,每一朵都皎潔如月,可她知道,這些蓮花的根莖都紮在淤泥裡。
就像她,看似鮮活,内裡早已被怨氣侵蝕得千瘡百孔。
“決定了?”
太乙真人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她沒有回頭,隻是輕聲道:“師父,我若死了,這具身體……還能不能留給他?”
太乙真人沉默片刻,歎息道:“癡兒。”
她笑了笑,伸手觸碰池水,漣漪蕩開,映出她破碎的倒影。
“我隻是想……留點什麼給他。”
太乙真人走到她身旁,拂塵輕掃,池水平靜如鏡,映出哪吒熟睡的側臉。
少年在夢中仍皺着眉,唇齒間含糊地呢喃着她的名字。
“一切早已注定。”
她望着水中的哪吒,輕聲道:“我知道。”
所以她從不參與他的幻想。
因為她比誰都清楚,那未來裡,沒有她。
·
翌日清晨,哪吒醒來時,發現與應正坐在崖邊看日出。
晨光為她鍍上一層金邊,長發被風輕輕拂起,像是随時會消散的幻影,此刻的少女,跟平日裡和他争論勝負的人截然不同。
她身形纖細,挺直的背如梅枝一般,卻又似被雪壓住枝頭,脆弱非常。
他揉了揉眼睛,抓了把散落的烏發,走到她身旁坐下,發絲輕輕掃過她臉頰。
“起這麼早?”
與應側頭看他,伸手撫上他的臉,指尖描摹他的眉眼,像是要刻進記憶裡。
哪吒挑起一邊眉:“怎麼了?”
她收回手,眼裡的悲戚轉瞬即逝,又恢複了以往的笑臉。
“沒什麼,就是覺得……你長得真好看。”
哪吒耳根一熱,心想這人真是愚笨,平時睡在一起,一同绾過頭發,帶她去了那麼多地方,吃了那麼多東西,她居然才發現自家師兄驚為天人?
這麼想着,他别過臉哼道:“現在才發現?”
與應笑而不語,緩慢的眨着眼凝着少年鮮活的、挑起的唇角,明明準備認命的心卻動搖了。
如果……如果我能做個普通人的話,如果我能活下來,我們就去開一家酒肆,就像他說得那樣,種桃樹,釀酒,養毛絨絨的小動物,我們還能……
她輕輕笑了,惹來少年羞惱的動作,他捏住她的臉,反複揉搓着,還惡狠狠的咬了一口她的臉頰。
與應卻不像從前那般,隻是摸了摸臉上帶着水液的牙印,看着遠處,
那裡,朝陽正冉冉升起,照亮了整個乾元山,而她看着光明,卻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走向黑暗。
·
哪吒總覺得與應最近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