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元甯縣,北城門。
無論出城還是進城,皆排長隊。
陰雲密布,細雨綿綿。
行人或打傘或穿蓑,道路泥濘,衆人褲腿上,或多或少都有泥點子。
進城隊伍的末尾,有位身穿青灰粗布衣裳的姑娘,打着把油紙傘,烏黑秀發,一半披在身後,一半用桃木簪束起。
身材颀長消瘦,肌膚黃中透黑,然而背脊挺直,身上亦收拾得幹幹淨淨。
姑娘身後還跟着位壯漢,身量不高,但長得壯碩,肩膀有前方兩個姑娘那般寬。
身穿蓑衣,整個人猶如城牆,将身後之人的視野,遮擋得嚴嚴實實。
然而,此人卻神情木讷,眼神呆滞,緊緊抱着懷裡的木頭箱子,女郎往前走一步,他便立即往前走一步。
一腳踩在泥水坑裡,破舊露腳趾的布鞋,頓時被泥水淹沒,他亦無知無覺。
蘇隐聽到身後的踩水聲,立即回頭,面露無奈。
“你站在這泥水坑裡作甚,還不快往旁邊站站。”
壯漢聽話地往旁邊挪了挪,到底是遲了,膝蓋以下的褲腿,以及兩隻布鞋,又是泥又是水的,髒的一塌糊塗。
涼風吹拂,蘇隐蹙眉,伸手向前,“你身上濕透了,把箱子給我吧,你早些歸家,免得受風着涼。”
壯漢抱緊箱子,連連搖頭,一字一字說得極其緩慢。
“我娘說,要送你到家門口,我才能回去,不然,饒不了我。”
“蘇丫頭,這張大傻子執拗得很,又最聽他娘的話。”
旁邊的隊伍裡,有個穿蓑的中年人,突然插話,“他娘讓他送你到家門口,他絕不會隻送你到城門外,你還是讓他跟着吧。”
蘇隐也知道張大傻子的性子,隻好收回手,回頭朝中年人笑了笑。
“李叔,你也進城啊。”
“這不是轉涼了麼,鋪子裡的涼茶有些要換成熱飲,去你阿嫂的百草鋪進點貨。”
李叔擡頭看了眼長長的隊伍,歎道:“往日進城也不曾查得這般嚴啊,今兒是怎麼了,莫不是城裡出了事?”
“聽說,這幾日,新太爺便要到了。”蘇隐淡淡道。
李叔了然,回頭看了眼,壓低聲音,“傳聞新太爺是京裡的達官顯貴,蘇丫頭,可是真的?”
蘇隐面色如常,笑眯眯地搖了搖頭。
“李叔,我一小小仵作,哪知道太爺的來曆啊。”蘇隐頓了頓,又道,“咱們過好自個的日子便是,管他從何來,何時走。”
李叔聞言,“诶”了聲,連連搖頭,“此話差矣。”
“若新太爺和前面的餘太爺一樣,是個為民做主的好官,咱們的日子才好過。”
李叔環顧四周,聲音越低,“若是個世家纨绔子弟,那往後的日子如何,可就說不準咯。”
蘇隐眸光微沉,“李叔說的對,是我想得太簡單了。”
兩人搭着話,排隊便不顯得煎熬,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排到他們。
“喲,蘇姑娘這是又去柳樹村,看張寡婦家的老牛了吧。”衙役林成揮揮手,讓前面的人快進城,“不是我說,那頭牛也忒老了,為它治病簡直浪費藥材。”
蘇隐将身份驗證遞過去,聞言隻彎了彎眉眼,“張嬸就指着這牛耕地馱糧,它若倒了,你去幫她運糧啊?”
被怼了一通,林成也不惱,笑呵呵地摸了摸後腦勺,将文書遞還給她。
蘇隐收好文書,正要往前走,便聽到身後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排好的隊伍立即向兩邊散開,亂成一團。
林成頓時收起吊兒郎當的笑意,站直身子,面色肅穆,右手按在刀柄上。
“籲——”
身穿蓑衣的人扯動缰繩,縱身下馬,動作甚是幹淨利索,缰繩一扔,大步朝林成走來。
蘇隐下意識擡頭,對上一雙冷淡的眸子,她垂眸避開,卻看到他腰上的牌子。
蘇隐愣了一瞬,眯了眯眼,趁着慌亂,拉住張大傻子的手臂,快速走進城門。
兩人悶頭而行,和悶頭出城的人撞個正着。
蘇隐手上的傘跌落在地,微涼的雨水砸了下來,些許水滴沿着脖頸落進衣襟裡。
蘇隐打了個寒噤,手忙腳亂地撿起雨傘。
那頭,張大傻子上前半步,抓着那人的衣襟,将那人提了起來,惡狠狠道:“你幹嘛撞人?!”
那人直接雙腳離地,面色煞白,雙手去抓張大傻子的手,“張大傻子!放老子下來!”
蘇隐定睛一瞧,原來是住在城外的趙四,因往城裡酒樓販賣新鮮魚蝦果蔬,總是挑着兩個籮筐,得了個“趙籮筐”的诨名。
眼見趙籮筐的臉色越來越白,蘇隐趕忙走過去,抓住張大傻子的手臂,“快把他放下來。”
蘇隐回頭看向城門,心中焦急不已,“不小心撞了下罷了,不妨事。”
張大傻子看了看她,這才松開手,趙籮筐直接摔倒在地。
蘇隐走上前,正想問問他有沒有受傷,入目便是趙籮筐殷紅的手掌心。
蘇隐神色一凜,“這是……”
誰知,話未說完,趙籮筐看到她就像耗子見到貓,手忙腳亂地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