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京下了三日的大雪終是在昨日後午停歇,定遠公府大房的東院,卻不似雪色甯靜。
仆婦婆子腳步匆忙,腥味甚濃的血水從裡屋端出。
負責掀簾的婢女動作麻利,是在府中伺候許久的人,可每每聽見屋裡頭傳出的哭叫聲,也止不住的心驚肉跳。
酸枝木象紋翹頭案上立着碧紗燈籠,楠木嵌螺钿雲腿細牙桌,軟煙羅安化羅幔遮住衆人目光,卻隐約可見烏木鎏金寶象纏枝床,四扇玉石花卉寶座屏風,其他微小的物件,織錦多格梳妝盒,華口觚,定窯淨水瓶,黃楊木香花果組,樣樣都是謝晚泠喜愛的。
隻她如今,來不及欣賞這些。
今歲五月有孕,太醫診脈說來年春日才會有動靜,可誰料,今晨起身用完早膳,她竟聽到賀琅缙在去京郊查案遇刺,說是一會兒回府。
謝晚泠顧不上别的,吩咐人去請郎中,拿了公爹的名帖又準備進宮請太醫,不料冬日雪後路滑,台階上結有薄冰,她不慎摔了一跤,引她早産。
府中忙了起來,先前沒料到她會橫遭此禍,備下的穩婆不夠,去宮中請太醫也少說還要半個時辰。
婆母陳枝意向來疼她,親自取了帕子給她拭汗:“好孩子,且忍一忍,穩婆說了,現在還沒到使力氣的時候,可有什麼想吃的?等太醫來施針就好了。”
謝晚泠腹中絞痛剛過,這會兒尚有力氣搖頭:“兒媳不餓。”
陳枝意聽完又是心疼,眉眼處也染上薄怒。
繞過玉石屏風,候着的婢女動作輕柔撩開珠簾,陳枝意眼中怒意不減:“五爺呢?不是說他傷得不重,他既能走能說,就不知回府看看!去,讓他回府!自個媳婦生産,天大的事,他受些小傷就在軍營不回,像什麼樣子!”
縱然聲音壓得再低,但屋中靜悄悄一片,謝晚泠也把婆母說的話盡收耳底,眼角滲出的淚沒力氣去擦。
連翹和芫荽自小服侍謝晚泠,看着姑娘從裕安伯府的大小姐,成了定遠公府的五奶奶,成婚三年,大小姐做事盡心盡力,自個身子累出病,都沒讓姑爺知曉。
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她們都知道大小姐滿心期盼小主子到來,可也因為姑爺,摔跤早産,這種兇險的境地,姑爺連回府都不肯。
連翹含着眼淚,替謝晚泠擦拭額頭的汗珠,又換了更軟和的雲錦繡帕,輕柔按在大小姐的眼角處。
謝晚泠擡手,冷汗浸潤她掌心,連翹被大小姐握住手時,隻覺透心寒涼。
唇瓣這時,被謝晚泠咬出不該有的腫脹和異常的紅豔,牙關打顫方說出一句話,攝人心魄的疼就奪去謝晚泠的神智。
連翹顧不得掌心處被大小姐掐出的印子,趕忙叫人:“太醫!太醫可到了?”
陳枝意快步繞過屏風,謝晚泠兩腿曲分開,兩位穩婆正幫她扶住,焦聲道:“五奶奶先收着些力氣,如今還不是時候,您這會子用力,疼的可是自個。”
“如今怎樣?”
陳枝意知曉女子生産如在鬼門關,但她每次有孕,都是足月生産,孩子并不折騰,也都是順利的,見着這樣的場景,實在有心無力。
穩婆用粗麻布忙将手上的血污擦掉,顧不上理衣裳,兩手并在一處,滿臉為難:“五奶奶提前發作,胎位不正,隻能等懂婦科的太醫來施針,不然就要請有經驗的穩婆,在能見着小主子腳時,推上一把,正了胎位。”
陳枝意見穩婆說到後頭吞吞吐吐,不免厲聲道:“繼續說!”
穩婆搓手:“但那般,五奶奶受得罪,可就不是一星半點,弄不好,隻怕日後……子嗣艱難。”
陳枝意神情恍惚,提着氣,任由身邊的嬷嬷扶着自個。
眼冒金花,掃視一圈也沒在屋内瞧見漏刻,問嬷嬷:“請太醫的名帖,送出去多久了?”
嬷嬷憂心地望向陳枝意:“已有一個多時辰,再過半刻,天都要擦黑了。”
陳枝意倒在椅子上,心中難以平靜。
謝晚泠分不出心神去想旁的事,腹中疼痛折磨她許久,錦玉堆養出的姑娘,柔膩肌膚比羊脂玉更甚,纖長的手指觸肌滑嫩,卻在此時,被她自個掐出血印子。
疼的不停掉眼淚,自小到大,她從沒受過這樣的委屈!
隻有在嫁進定遠公府,嫁給賀琅缙後,天大的氣就是從新婚那日開始的。
不,或許更早一些,她都已經記不起了。
她謝晚泠自認對得起賀琅缙,卻因為那個混蛋,竟要遭這等罪。
自打成親後,她侍奉公婆,晨昏定省不曾有半日懈怠,婆母疼愛她,讓她不必每日過去請安,但她不願其他幾房的人,抓住把柄、閑話碎語遞到老太太的跟前去,該守的規矩一樣不差。
她嫁進公府三年都沒有身孕,公婆雖從不催促,但老太太偏心二房和三房,兩方叔嬸都不是善茬,今日說誰家新婦不過兩月就有孕,明日就敢帶回女子,讓她擡了給賀琅缙做良妾。
賀琅缙做了什麼?
謝晚泠腳撐不住地下墜,攥捏紅綢,緊咬住牙關。
他隻說他無需納妾,說孩子是命中注定的事,讓她不必過于勞心。
每每瞧見賀琅缙冷淡的面容,謝晚泠恨不能撓花他的臉,撕掉他平日的面具。
兩人都曾請太醫診脈過,年輕力壯又氣血上湧,哪需要什麼補藥,心照不宣就唯有房事行得太少。
于是賀琅缙一日比一日兇,他是要得狠,偏生謝晚泠肚子,一點動靜都不曾有。
隻要她稍提一嘴,賀琅缙行事就愈發的放縱,有時在府中歇晌,他勁瘦偾張的手,都要将她揉的汁水四溢,貪歡整個後午,什麼事都耽擱下來。
可偏生這樣,她都沒有身孕。
老太太不由分說讓她将小妾領回院中,賀琅缙靜默一瞬,便說他來處置。
謝晚泠頂着壓力,左等右等,沒等到賀琅缙想出的法子,隻等來郎中同她道喜的聲音。
切脈時,謝晚泠不敢置信的問了好幾次,看着周遭人都滿臉喜色,才摸上小腹,淚花不自覺的翻湧出來。
小妾就這樣被送走,府中人也多是盼着她腹中還沒出生的孩子。
她原以為賀琅缙也會歡喜,至少,公務不忙時,會來陪她用飯,問問她與孩子的境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