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淬本就是武将出身,性格強勢,一開始還有點對公主權勢的畏懼,但此刻思極許多,直接被激出叛逆,反而膽大包天地盯着趙端看。
張三身形微動,擋住他的視線。
趙端被這兩人擋在前面,人坐在後面努力思考了一下現在的處境。
按道理,她見陳淬的次數很少,這位武将似乎不太看得上自己。
再按道理,這樣的人現在願意為了宗澤來求她寫份信。
那不是可以說明,現在宗澤的情況真的很危險,但同時也說明,她在康王心中也真的很不一樣。
趙端的腦袋從兩人中間擠了出來,盯着底下梗着脖子的陳淬,終于做出了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個微弱的反擊:“你有求于我,就是這樣支支吾吾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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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澤在應天府的處境并不好。
五月初一,一直流亡逃竄的康王趙構在應天府登壇祭天,随後在府衙正廳即皇帝位。典禮雖然辦得簡陋,但因為應天府乃‘藝祖興王之地’,又自帶肅穆和衆望所歸。
為了趕上這個從龍之功,各路宋軍和義軍相繼前來投奔,譬如東道副總管朱勝非、宣撫司統制官韓世忠、侍衛馬軍都虞候劉光世等文武官員。
雖說目前周邊州府加起來自稱已有百萬人數,但這一年死裡逃生的經曆實在令人恐懼,故而這次大典隻有主要官員參加,一眼看去,這些三三兩兩的紫袍官員甚至塞不滿整個正廳。
又說起繼位至今,官家日日開朝議,可會上隻是日日吵架,什麼事情的章法都沒有議出來。
“之前匆匆改年号為建炎就罷了,怎麼還讓黃潛善為中書侍郎,汪伯彥為同知樞密院事,這幾人一心南逃,今日更是力主和金人議和,這樣的态度如何能主持營救二帝,收複中原的大計。”兒子宗穎站在他身側,一出大門就口不擇言。
宗澤警告都看了他一眼,随後擡眸掃了一眼陸陸續續出來的官員。
這些官員宗澤也就這一個月才認識,那些人瞧見他,也隻是匆匆一打眼就腳步匆匆離開,并不停留寒暄。
畢竟他宗澤并非官宦世家出生,故而官途不順,一直在各地做縣令,直到政和五年才通過梁子美的推薦升任登州通判,但此時他已經五十六了。
宣和元年,年滿六十的宗澤得南京應天府鴻慶宮的挂名差使,退居浙江東陽,開始自己的退休生活,誰知道當年三月就因為當年在登州改建“神霄宮”不得當,被辦罪革職,送往鎮江府編管,直到大赦才得恩自便,被差派監鎮江酒稅,叙宣教郎。
又到靖康元年,欽宗下诏,下令朝臣推薦幹練官員。禦史中丞陳過庭推薦宗澤出任台谏官,他才開始真正的在大宋的舞台上嶄露頭角。
那一年,他六十七了。
“這些人哪有一點抗金的骨氣。”宗穎還是不忿,啐了一口。
“閉嘴。”宗澤冷冷呵斥道。
宗穎憤憤閉上嘴,一臉氣悶。
“對了,聽聞李相公一力推薦宗留守前往開封啊,為國守邊,當真是第一人啊。”終于有人試探問道。
宗澤站定,籠着袖子笑說着:“還沒定論的事情,不知薛知府哪裡得知。”
薛昂哈哈一笑,打着哈哈:“也是無意聽到的,這才特來賀喜。”
宗澤微微一笑并不說話。
“聽聞李相公想守,提議官家先到東京,然後巡幸南陽。”又有人湊過來,意味深長說道。
“可不是,我聽聞李相公不僅舉薦宗澤知開封府,還設置河北西路招撫司和河東經制司,由張所和傅亮掌管,希望能收複割讓給金人的三鎮。” 薛昂緊跟着說道,“也是李相公來了,這一道道政令才能下發呢。”
“張邦昌被貶潭州,不知官家為何不處死。”剛才那人罵道,“這等奸佞之人,就該千刀萬剮才是,也就官家心善,念其不易。”
“聽聞李相公一力要誅殺張賊,想必這人也活不長了。” 薛昂籠着袖子,笑說着,“多虧了有李相公這等堅毅果斷之人啊。”
衆人一聽又是連連奉承,誇的人耳根子都軟了。
一陣突如其來的寒暄就這麼開始,也莫名其妙結束了。
等人走後,薛昂插着手,又是一臉遺憾說道:“連着見了李相公數日,連我們的都不見了,我這個折子遞上去也和你一樣,多日不見消息呢。”
一直沉默不語的的宗澤平靜說道:“在廷之臣,奮勇不顧、以身任天下之重者,唯李相公也,官家與社稷之臣相談甚歡,乃是好事。”
薛昂臉上笑容斂下,随後皮笑肉不笑:“要我看,他李相公是社稷之臣,您宗知府同樣也是肱股之臣。”
宗澤依舊含笑,并不說話。
“去南陽有什麼意思,不如直接回了汴京。”薛昂突然湊過來,壓低聲音,“宗知府的折子說的極好,就是不知為何官家一直沒吭聲,如今那李相國也是剛愎獨斷……”
隻是他話還沒說話,就聽到有一個小内侍快步走來,殷勤喊道:“宗知府,宗知府,陛下有請。”
三三兩兩散出的人群中,明明一個個都是胡子花白,身形佝偻的小老頭,此刻卻好似耳清目明,返老還童,快速看了過來,不錯眼地盯着宗澤。
宗澤一怔,随後對着薛昂點了點頭,轉身跟着内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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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官家打算巡幸東南,認為官家打算放棄汴京,南下避禍。”趙端總結出他的潛台詞,猶豫問道。
陳淬大聲說道:“宗知府請求陛下返回開封多次,陛下全都按下不發,再者如今陛下身邊全是主張南遷之人,難道還不能說明這個問題嘛,就連那個李綱也堅持要先養精蓄銳,以守為主,如此懦弱膽小的相公們如何能保衛大宋江山!”
“可你不是也說官家将親督六師,以援京城及河北、河東諸路,與金決戰嘛?”趙端反問。
陳淬冷笑一聲:“官家身邊有黃潛善和汪伯彥這些貪生怕死的奸臣,那些人早已被金人吓破了膽子,這才一直唆使官家去往東南,這些不過是糊弄我們的客套話罷了。”
趙端絞盡腦汁地從這些複雜的關系中勉強捋出一絲頭緒:“你是說宗知府主張抗金,不想去東南,官家為了避免朝野紛争,所以故意……”
“咳咳。”周岚輕聲咳嗽,打斷趙端後面大逆不道的話。
趙端回神,盯着屋内沉默的三人。
六月的太陽實在太過亮堂,照得所有人臉上的神情都纖毫可見,每個人心中的計較在這樣破舊的屋子裡都毫不掩藏。
許久之後,趙端耐下性子在一團亂麻的政務中終于有了一絲突破口:“若是官家南下,那開封……開封還守嘛?”
是了,陛下都走了,那開封呢?那北地的百姓呢?那大宋的萬裡江山呢?
趙端突然回過神來,是了,南宋不就是因為偏安一隅才被稱為南宋嘛。
那這個朝廷在此之前可有經過那些艱難的鬥争嘛?
他們是經曆千難萬險之後,但還是天命難測,無奈地選擇了南方?還是苟且偷生,自願放棄萬裡江山,順勢去了南方?
陳淬萬萬沒想到這個秉性柔弱的公主竟然能想到一層,神色有一瞬間的震動,但緊接着是無處可尋的悲恸。
“煌煌祖宗業啊。”這個為大宋流血流汗的壯漢跪在地上,滿含熱淚,悲憤看着面前的稚女。
屋内的氣氛驟然緘默。
大宋立國至今一百六十七年,萬國仰神京,九陌六街平,汴京參差十萬人家,如今成了一地殘垣斷壁,人口凋零,誰敢回頭去看。
“那我能做什麼呢?”許久之後,趙端輕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