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邺城中,正陽門。
天方才蒙蒙亮,潮濕的霧氣尚未散盡,将開的城門前便有身着盔甲的官兵駐守,趕着出城的百姓們最先發覺其中的異常,卻都不敢多問,隻退至人牆之後,頗為有序地噤聲不語,生怕擋住了最中間的道路,惹得這群軍爺不悅,給自己招來什麼禍患。等得時間久了,梳得齊整的發絲上免不了沾上一層細密的水珠,就連身上的衣衫都濡得濕漉漉的。
無人知曉這城中又出了什麼要緊事,不過想來也沒有什麼比戰事又更大的事了。
稀稀落落的人群之中出現一位梳着京中時興發髻的青衣少女,绫羅之上還繡着針腳細密,紋案栩栩如生的蝶戀花。她不過稍往前挪了一步,發間簪着的那支步搖便叮叮當當地響了起來,透出一股子不尋常的張揚。
縱是京中,也少見這樣式的頭臉衣衫。周遭的百姓不約而同地退上一步,給她騰出一塊甚至能夠自如轉身的空地。
少女也并不客氣,在京中這樣走上一步就能撞上十位皇室宗親,九位高官世家的地界,遇上怎樣身份高貴的人都不奇怪,她越是這般從容,周邊的百姓便越是客氣。
百姓的機敏都是在無數次的吃虧中得來的經驗,即便她看上去并不十分驕縱。
逐漸高升的日頭将彌散的霧氣驅散,伴着一聲刺耳的聲響,城門大開。瞧着在城門口候了許久的人馬緩緩進入城中。
以錦緞為簾,雕刻精細的車架在南齊百姓的眼中實在不值一提,車架身旁跟着的那個小童倒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他穿得是北陳樣式的衣衫,這倒是提醒了衆人今日來的這位究竟是誰。
南齊與北陳前不久才有一戰,北陳敗得徹底,不止損失慘重,就連城池也讓出來三座。眼前馬車裡的這位,應當是北城皇帝送來做質的,北陳大将軍的嫡長子,路淩霄。
誰都知曉路大将軍是北陳皇室最大的依仗,他家又子嗣不盛,能将嫡長子要來做質,總歸算得上是牽制,這是其一。
其二便是,南齊實際并不十分在意來的質子是誰,左右不過是敗軍之将,很不值得多費什麼心思。
弄明白來龍去脈的百姓們便興緻缺缺了起來,建邺每隔一陣子便會有質子入城,不論是周邊戰敗的,還是前來投誠的,總歸是沒幾年好活的。相比去煩心這位在京中能待多久,他們更想知曉自己幾時能夠出城趕路。
青衣少女瞧了一會兒覺得無甚意趣,打了個哈欠就要轉身,步搖反着耀眼的光亮,恰好照射在騎着寶馬在最前方引路的使臣眼眸,刺得人不住皺眉。
“阿意。”身着雲燕補的使臣驅馬而至,隔着三兩個百姓叫住轉身要走的少女,“怎麼這時辰出來?”
“三哥使人放我出門瞧瞧熱鬧。”她昨日剛行及笄禮,如今是實實在在的大人了,總不好一直被困在那一方小天地之中,再者說,南齊的規矩從來不是用來約束她的。
她往前挪了兩步,還不到官兵們身後,便就有人極有眼色地先讓開一條足夠她繼續向前的缺口,“表哥頭回獨自領差事,實在是辛苦。”
忽有陣風吹過,濕氣剛散的輕風拂過她緞般順滑的青絲,揚起車簾的一角,露出一位身着月白長衫的少年郎。他半阖着眼睛,唇色發白地靠在軟和的馬車之中,沒有一點兒血色的面容看着更添幾分眉目清秀。
日夜兼程,車架颠簸,被這般折騰還能正襟危坐的人實在不多見,隻是眼前這位好歹是将軍府的嫡長子,竟也與尋常世家文弱公子一般,實在是叫人奇怪。
馬上的人順着她注視的目光一同回望,見着羸弱不堪的那位實在也沒能忍住嗤笑一聲。不過一瞬,又轉了性子,溫言哄着面前的小丫頭,“送你回去罷,這時辰姑母若是見不到你,又該着急了。”
少女脆生生地應下,沖着幾步以外的暗衛點了頭,不過一會兒她的小馬便被牽至,這馬還是昨日剛收的生辰禮,“母後早早準備了今日的家宴,為表哥洗塵。”
像是怕他推脫,她頓了頓又添上一句,“沒有旁人,連父皇也不來的。”
他們兩人說話毫不避諱,聲量也實在算不上太小,馬車裡的人緩緩睜開雙眼,茶褐色的眼眸微閃,他方才,其實也在那陣風中窺見了少女小巧精緻的容顔。
……
質子的待遇算不上太好,甚至都得不到南齊皇帝的接見,隻匆匆被移交給了鴻胪寺一看上去連說話都有些唯唯諾諾的主簿,同是大國,隻接見一質子就能将人吓得失禮的官員,這實在有些叫人失望。
他們這兩朝這些年多少也吞并了不少周邊小國,勢力擴張之中,對被吞并的小國皇室的态度看上去天差地别,可實際卻都是一樣的。不過一個是明着屠盡,一個是暗中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