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說路淩霄原本就并未如何飲酒,即便是酩酊大醉,面對此等質疑現下也該清醒許多,他垂首看向周知意,許久才明白過來,她大約是真的知曉了些什麼,才會選在此刻發作。
不過是在心中盤算過一遍今日她見過的人,便就能知曉那消息多半是白萱透露的,“此前的确未有他的下落。”
一朝得知京中有變,領兵在外的三皇子便就馬不停蹄地往營地趕。隻是當時北都已然掌控幾乎全部的南齊軍營,對形迹可疑的急行而來之人倍加謹慎,生怕出了什麼變故,故而便在路上設伏。
那些人自然是不識得什麼皇子不皇子的,隻見着領頭之人衣着與尋常領兵之人無異,又瞧着其舉手投足間好似有幾分尊貴,便就以為是尋常官宦子弟,雖按着軍中規矩,将其随身的佩劍交了上去邀功,卻并不曾對其有幾分特别的優待。
待那佩劍一層層遞至路淩霄面前,再等他前往查看,人早便沒有了氣息。
“你三皇兄随身攜帶的東西,幾乎都被分瓜幹淨,我去時,并不曾留下什麼。”
他趕到時見着的,是剛被人從亂葬坑中刨出來的屍身,原本的相貌早便不能分辨,身上的衣裳亦是褴褛不堪,若非裡衣上還内繡着他的名諱,隻怕是要将那坑中的屍首全數排在一處,讓他親自确認了。
周知意浸在淚中的雙眼仔細打量着眼前之人,剛對自己生出的幾分能掌控一切的信心在早在得知三皇兄可能遭遇不幸的一瞬之間土崩瓦解,而造成這一切的禍首便是面前這位低眉順眼到幾乎看不出一點殺伐決斷之氣的少年修羅。即便知曉所有的事情都與他有關,可此時此刻自己卻實在是做不了什麼。
“路小将軍的意思是……”她哽着聲音質問,“當初所言句句屬實?”
路淩霄不知應當從何說起,隐瞞許久的秘密一朝被掀現于眼前,面上竟是連一點兒慌亂也無,默了不過一會兒,才又開口反問,“若早前便就叫你知曉此事,你當如何?”
一朝之間家人盡亡,以周知意那時的心境,怕心中隻有一同赴死這一條選擇,再不會有什麼旁的想法。莫說當初他真的不知,故而即便當時是尋着了,他亦是會示意将此事按下,不許宣揚的。
他的确是隐瞞了此事,亦說不出什麼全然是為了她好的大道理,兩人相顧無言許久,竟一人也無法開口。
路淩霄瞥見她那璎珞,想着那是她如今最為在意的東西了,想起什麼一般輕聲道,“那鴿血石據聞是在他的包裹中尋着的,一層層用衣裳墊蓋了個嚴實,搜到這東西的人以為奇貨可居,私藏了許久才肯出手。”
遣出去尋消息的人并不知曉這隻是個讓周知意安心的幌子,四處打探消息倒是打探得認真,路淩霄見着他們将這東西帶回來時,甚至疑心過當初見着的那具屍體究竟是否是其本人,直至事情查清,将那私藏寶石之人抓住細細審問,才叫他安下心來。若非如此,這東西也決計不會送至她的面前。
現下再說的這些事,他并不怕周知意去求證,今日既是要将一切說個清楚,便不妨更加坦蕩一些,“此事,的确是我騙了你。”
周知意一直捏在手心的紙箋飄飄而落,上邊的那張寫的是她三皇兄龍飛鳳舞的簡單一句,賀阿意生辰,喜樂勝意,平順餘生。意氣風發的飄逸字迹透着理所當然的灑脫,好似真就隻是為了應景寫下的。
再下面一張的字迹便就稚嫩許多,白萱未免被不相幹的人瞧見,特意寫了建邺字,邊城白家查到的消息不多,她亦是不敢多問,隻将自己聽到的隻言片語寫了上去。
“當鋪掌櫃言,此物乃北軍之人所當,物主身份不明,據聞已被挫骨揚灰,絕無贖當之可能。”
她一字一頓地說着那紙箋上的話,豆大的淚珠淩空而落,一顆顆折射燭光的淚滴砸在磚石之上,“我隻問你,我三皇兄現在何處。”
削首示衆與挫骨揚灰皆是極刑,自古以來亡國之君的下場不外這兩樣,是預料之中的事,卻依舊絞得人心口鈍痛,疼得叫人喘不氣起來。
她授意應氏拿着懸首示衆之事大做文章,引得建邺的世家人心惶惶,諸多非議,加之路淩霄明白她想做什麼,在其中的稍加斡旋,最終北陳皇帝還是應下将周齊皇室諸人最後都被遷葬建邺城外的荒郊。
當初議政大殿之中,宗室皇親大多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乃至身首兩處,即便是遷葬,北陳也未必會多費什麼心神,多半也隻是挖出一個新的亂葬坑草草掩埋。即便如此,往後到底也還有地處可以祭奠,總是比連哭的地方都尋不着要好的多。
“你既見着三皇兄的屍身,想必如何處置也是你安排的。”路淩霄的行事頗有章法,既是親自去見了,未免日後糾纏,總是要顧及着些體面。
故而白萱查到的東西她亦并不全信,“他大約是落不下什麼好結局的,可若是便宜,将他也遷與我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