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繭時的蝴蝶在想些什麼呢?
菅原并不能給出一個确定的答案。
當他試圖向生物學部的學生尋求一些專業意見時,西谷的表情寫滿了莫名其妙:“蝴蝶為什麼要思考這件事?”
随後他便開始自說自話地輸出:“蝴蝶可是完全變态的昆蟲耶。它們的身體會拆解重塑成新的樣子,甚至全部溶為液體——如果沒有蛹這個階段,它們很難順利地長到成蟲吧。”
這些内容菅原小時候在生物科普書看到過,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他的手指上停着一隻大紫蛱蝶,正在吸食着指尖蘸上的蜂蜜。它時不時撲扇一下自己的翅膀,看得出心情不錯。
“文學部最近又布置了什麼奇怪的作業嗎,讓你們不得不找人探讨蝴蝶的蝶生感悟。”
“……差不多吧。”但大概算是攝影作業。
“目前研究表明蝴蝶擁有控制其行為的、構造複雜的神經節,會在一定程度上表現出所謂的喜怒哀樂,但……”西谷把那隻貪吃的蝴蝶接過來,放入飛棚,“我總覺得那是人類把自己的行事邏輯,硬套在了昆蟲身上。”
“你這些回答足以擊碎僞文學家的浪漫幻想了。”菅原笑了笑,“那請問生物學家,昆蟲的行事邏輯是什麼呢?”
“要我說,它們的行為,幾乎都隻有一個動因。”西谷伸出右手的食指,“本能。”
本能。
站到攝影燈下,菅原仍在咀嚼這兩個字。
蝴蝶們大概率并不知曉自己破繭之後的模樣,因此菅原在彩繪即将完成時便閉上了眼睛——他将落在皮膚上的筆畫想象為蛹的裂縫,眼皮擋不住的燈光也好似穿行林間的豔陽——他克制住沒去看背上及川為他畫好的翅膀,盡管對此頗有幾分好奇。
在開始正式拍攝之前,及川簡單告知了他相機的取景範圍,以及光從哪個方向過來、站在哪個點臉上會有陰影等等。但除了那句“熬過漫長冬季的蝴蝶”,他沒有等到如同之前那樣的引導。攝影師不再發出任何新的指示,把主動權完全交給了他,也讓他獨自直面全然的未知,就像離開了繭殼的蝴蝶。
好想縮回安全的殼中——這樣的念頭不可遏止地冒了出來。菅原索性徹底讓渡出屬于人類的部分,放空所有意識,任由動物性的直覺掌控自己的行為。
他将身體屈了起來,側坐到台上。燈光從斜上方照下來,在地面上投下一團陰影。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到了及川按下快門的聲音。
接下來的拍攝過程中,兩人幾乎沒有語言上的交流,不約而同保持了一種異樣的安靜——及川偶爾會調整燈光的方向或者挪動相機的位置,但也盡量放輕了動作。
這讓菅原在每個場景裡都會重新遺忘正在被拍攝的事情。他拆下了樹枝上的布條,将它們纏在手指之間,讓自己看上去和整個背景藕斷絲連;或者背對着鏡頭,伸出手臂擁抱自己,而後用力攀着雙肩,像是要扯下這身皮囊;後來他索性倒伏于地,錦紗縮緬裹着腰腿,脊背的骨節在皮膚之下微微凸顯出來。
快門時而緩慢兩三聲、時而快速地連着響起,像滴落在葉面上的雨,嘈嘈切切錯雜着。
就連時間也跟着慢下腳步——菅原幾乎感覺不到它的流逝,沉浸其中無法回神。
直到所有場景都拍攝完畢,他仍然抱着雙膝坐在原地,許久沒有起身。
及川越過三腳架走到他面前,拿了一瓶水,擰開蓋子遞過來。
菅原伸手接過。
為了保持專注和狀态,他拒絕了準備好的午飯,也跳過了休息時間的安排。此時菅原擡頭看向及川,攝影師正和他說着些什麼,像是擔憂他的情況。
但菅原隻是看着及川的雙眼,好似聽不懂他的話語。及川沒等到回應,隻得放慢語速輕聲道:
“總之……先喝一口水。”
菅原依言喝了一小口,停了一會兒,又喝了一口。
沒等及川再說什麼,菅原擡手,将整瓶水澆到了自己的頭上。
水滴順着灰色的發梢滴落,及川愣了幾秒後迅速地反應過來,大踏步回到相機旁。
所有參數、光影、構圖都被抛諸腦後——此時的他隻想要定格這個畫面,抓住這一瞬間。
他拍到了。
照片中的菅原微微仰起頭,濕潤的灰發蜿蜒地貼着他的臉頰,連同眼睫和神情也籠了紗一般的霧氣。在他身後,被燈光拉長的影子打在白牆上,像極了展開的一雙翅膀。
淩晨時分,及川将今天的拍攝所得逐一導出。電腦屏幕上彈出一疊又一疊的窗口,最後停在了這一張。
在整個漫長的、近十個小時的拍攝過程中,他從鏡頭裡旁觀着菅原将自己不斷坍縮進一隻蝴蝶的軀殼裡,又殘忍放任對方不停地在這個軀殼中掙紮和沖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