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的早晨,菅原走進了上次來過的攝影棚。
及川正踩在人字梯上調整着燈罩的角度,見菅原過來,打了手勢讓他停在原地。
于是菅原站在那些互相絞結的黑色線材給他劃定的範圍之外,看着及川被燈光照亮的側臉。仰視的角度讓他生出一種不真切的距離感來。
等及川從梯子上下來,又理了理地上的線材,才側身讓菅原過到他身邊。
“菅原君真守時呢。”
“也早不了多少。”菅原的目光望向攝影棚内堆疊在一起的方形木台,“及川君這兩天做了很多準備工作。”
“拜托了學弟們來幫忙架燈和搭建場景,也不全是我的勞動成果。”
“可以過去看看嗎?”
“當然。”
整個空間有一定的縱深,不同場景錯落排開,内部保持一緻風格,鋪了明度很低的灰色幕布——是和他頭發相近的顔色。其中一個區域布置了高大的樹枝,枝上細密地纏了同色系的布條。
菅原走到這些樹枝背面,想象了一下鏡頭中自己的樣子——灰色的樹枝是被模糊掉的前景,他的輪廓和眼眸隐于枝桠的縫隙之間,在刻意調暗的燈光下晦明不定。
及川君拍的照片,會是這種感覺嗎?
鬼使神差一般,菅原拿出了自己的手機。拍照畫面的中心,是前方正架着三腳架的攝影師。
他遲遲沒有按下電子快門,而是從手機裡看着對方的一舉一動,在及川擡起頭的一瞬間,他劃掉了相機的程序頁面。
投來的視線帶了些詢問的成分,菅原笑着指了指地面上的圓形彩色膠帶。
“影山君貼定位點的方法原來是及川君教的。”
“我可沒教他這些。”及川聞言扁了扁嘴,“是他自己看會的。”
“這可幫了大忙呢。”菅原沒有理會及川蒼白的否認,“排練的時候我們都搶着在舞台上貼膠條。”
“那舞台的布景還看得見嗎……”
兩人都回避了關于公演的話題,而他們也都清楚地意識到了自己和對方的這種刻意回避。及川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塵土,将對話強行拉回現實:“今天拍攝時間會很長哦。”
停了一下,他接着解釋道:“有些調整還得邊拍邊來,但這裡……隻有我們兩個人。”
菅原點了點頭表示知悉:“需要我做什麼的話,及川君吩咐就是。”
“菅原君今天唯一要做的,就是展現你自己。”及川指了指身後化妝間的門,“如果菅原君也做好了準備,我們随時可以開始。”
攝影棚的化妝間比劇場的要大很多,裝了背燈的梳妝台前擺滿了瓶瓶罐罐。裡間的椅子上疊着一條毛巾毯,最底下露出某個膚色物品的一角,是很輕薄的矽膠材質。
及川并沒有和菅原明确說過需要露出身體的哪些地方,但他明白,那條毛巾毯隻能起到心理緩沖的作用。
在其他人面前裸露自己的經曆,他是有過的——每年夏天的遊泳時間、社團合宿訓練、畢業旅行還有外出表演等等時刻,從未讓他有過羞恥的念頭。
更何況他自幼練習舞蹈,接受的觀念就是将肢體動作視同為表達的媒介,大方打開身體,才能更好地傳達自己的所思所想。
所以他确實沒有想過,有一天會為這件事感到為難——
或許是由于……他已無法坦然直面對方,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
菅原将自己身上的衣物一件一件去除,再将它們一件一件疊好。門外的及川沒有出聲催促,但他卻未因下意識拖延的時間而感到絲毫的放松。
推開門之前他猶豫片刻,把披在身上的毛巾毯拿下來,丢在了一旁。
見他出來,及川從顔料的調和中擡起頭。他戴上了一副藍框眼鏡,鏡片後的目光含着毫不掩飾的審視和剖析,讓菅原不自覺地想避開兩人眼神的交彙。
攝影師卻絲毫沒有收斂的意思,直到他走近了,才指了一下他面前的椅子:“麻煩菅原君坐過來,背對着我。”
菅原依言坐下,無處安放的雙手隻得暫時擱置在大腿上。手指上皮膚的觸感和面前巨大的化妝鏡都在無聲地提醒他現下的處境。
及川似乎在和他解釋彩繪的步驟,首先其次再次。而他空白的大腦隻捕捉到了幾個短語:擦拭身體、保護皮膚的塗料、防水和固色處理、50分鐘,諸如此類。
好漫長啊,菅原克制不住地想。
鏡前擺放的那些妝造用品上的文字已經被他反複掃視過好幾遍,無法再提供任何新的信息。于是視線不自覺地上移,最終還是停在了鏡面映出的、正拿着調色盤和畫筆的及川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