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已經在腦海中細緻地演練過,及川下筆幹脆少有猶豫,畫到面積較大的色塊時甚至會丢下畫筆直接用手指蘸顔料塗抹。他的神情是如此認真投入,讓身處在同一空間的菅原生出一些莫名的、偷窺着什麼的錯覺——此時此刻赤身裸體的人明明是自己。
幸好人類沒有光憑接觸就能讀懂對方内心的特異功能,他這樣慶幸着。
“菅原君平常上舞台前是怎麼放松自己的呢?”
“……啊?”
"怎麼了,被這個問題吓了一跳。"
“也沒有……”菅原略低了頭,“原以為及川君在做彩繪時不會和自己的作品說話。”
若是菅原和咖啡店的女店員混得夠熟,就會知道及川經常利用這段時間和拍攝對象做一些必要的溝通,且不會吝啬對模特身體的誇贊。
現下他的默然,才是反常現象。
感覺到對方停頓了很久,菅原以為及川是在等自己的回答,想了一會兒道:“進入角色之後就不緊張了。”
“所以……菅原君現在要試着進入角色嗎?”
“嗯……”菅原的語氣認真起來,“是不是我不夠松弛給及川君的作畫造成了困擾?查資料時有印象,彩繪模特的肌肉狀态過于緊繃是會影響繪畫效果的。”
“倒也不至于。”及川笑了,接着拿起畫筆,“還查了資料啊,菅原君真是優等生呢。”
覺察到對方的頭更低了一點,及川也不再逗他,而是回到了之前沉默的狀态。
他能感覺到菅原不再小心翼翼地收着呼吸,漸漸調整着肢體,使之從僵硬到松弛。閉上的雙眼像是觸發了切換的按鍵,正快速地褪去所有他知曉的、平日裡的模樣。
與此同時,有什麼在菅原的軀體裡悄然生長,連同那未完成的蝶翼都随着呼吸顫動着,等待羽化成形的那一刻。
這算是進入了角色嗎……
及川的畫筆再度暫停,重新開始後索性放棄了事先的構思,隻跟着感覺去描繪。在人的身體上作畫和在紙張等平面上的效果固然不同,但眼前這些筆畫和顔色都前所未有的生動和輕靈,就像是借由他的手完成了一次新生,在最後一筆落下的時刻。
這未曾有過的體驗讓及川模糊了想象和現實的邊界。他沒有去管散落了一地的顔料和自己沾滿各種色彩的手指,片刻過後才輕聲說道:
“蝴蝶……沒有在漫長的冬日裡死去,而現在,春天來了。”
菅原依然閉着雙眼,好似這句話也融入了他的軀體之中。
随後,他睜開眼睛看向身後的攝影師。那雙顔色淺淡的眸子被燈光一照,一如初見時流溢着玉石般的光澤。
真的很美。
及川的心緒為即将得到的好作品而興奮起來,甚至指尖也微微發熱。
直到他的拍攝對象發出疑問:
“及川君手上的顔料不要緊吧?”
及川這時才回過神來,看向自己五彩斑斓的手,笑了一聲:“沒事。”
正式拍攝比及川想象中的要順利很多。
他一反常态,沒有對模特的姿态進行過多引導和幹預——畢竟攝影棚暴君和構圖控制狂的名号放在他身上,并不算多麼誇張——他把菅原帶到場景裡,将相機大緻的取景範圍、事先布好的光源方向等等逐一告知,給他的拍攝對象留下了充分的發揮空間。
他并不确定自己能否習慣這種全然陌生的拍攝方式,但他相信菅原可以做到。
這個場景隻在中央放置了一個方形木台,菅原觀察了一下圓形膠帶的位置,選擇半逆着光源,側坐在台上。
他屈起一條腿,把那卷錦紗縮緬随意地搭在自己的肩膀上,遮去了一小部分彩繪。布料被裁成了合适的大小,在兩端留出長長的尖角,勾纏着小腿和腳踝垂于地面。
及川在取景器裡看着菅原抱着膝蓋,将頭靠在上面。他投來的視線落在攝影師身後,神情沉靜而淡漠,那頭令人感到溫柔親和的灰發,也因此被賦予了距離感。
許久過後,及川才按下了第一次快門。
他的拍攝不像之前那麼笃定和強勢,卻也并不猶疑——不再去框定水族箱裡的一切,而是嘗試着去跟随那些正在這個空間裡滋長蔓生的情感波動,再将它們捕捉到自己的底片裡。
這會是屬于他的決定性瞬間嗎?
及川依舊無法給出一個确定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