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遠處酒旗被風卷得獵獵作響,蒸糕攤飄來的甜糯氣息混着隐隐約約的炭氣,在街市織成一張煙火網。
賣饽饽的吆喝聲穿過街頭巷尾,林硯擡手拂開落在她鬓角的蒲公英,這次蘇絨沒躲開。
小咪的尾巴一搖一晃的,少女沒好氣地捏了捏尾巴尖。小家夥不樂意了,嘴一咧,沖她“喵嗚”叫了一聲。
林硯看着她和貓咪較勁,眼底那點殘餘的薄冰徹底化開,噙着一絲不自知的溫緩笑意,終于切入了正題。
“瓦匠一時不好找,回去我給你補屋頂。”
見蘇絨像聽見什麼天方夜譚一樣,扭過頭來瞪圓了雙眼,林硯又認真地添了句。
“不要錢,算房東的。”
蘇絨張了張嘴,視線像掃描儀一樣從林硯那雙骨節分明的手,一寸寸移到他線條流暢有力的手臂,再落到他那張頂着“當朝九卿”光環的俊臉上。
深吸一口氣再吐出去,如此調整了半天,她終于憋出句話:“你真會?”
林硯正彎腰撣去袍角不知何時沾上的蒼耳,聞言直起身時,臉上像想起了什麼往事一樣露出淡淡的笑。
“我是農家子,七歲就跟着家裡下地了。”
這話一出,蘇絨的眉毛挑了挑。
她原以為林硯是個富裕人家的子弟,畢竟能做廷尉的人,家中必定也是煊赫人家。
可如今看來……有故事啊?
林硯見她面帶疑惑,用腳想也知道她大概不信,便也不瞞着。
“這本就不是什麼秘密,是丞相大人…當時還是大将軍,舉薦了我,才進了廷尉衙門。”
蘇絨像隻小松鼠一樣踩着他的影子,聽林硯細細訴說過往。
“大将軍能看上農家子?”
“我也不知道那位大人是為何看上我的。”
林硯淡淡道,聲音裡聽不出絲毫自得或怨怼,平鋪直叙得如同史書中的一行注解。
“這世間的人啊,總有千萬種際遇,但若想往上爬,于我輩而言,就隻有舉薦一條路。”
此言一出,原本八卦的女聲頓時停了,任由林硯的聲音消散在陽光裡。
蘇絨的思緒也跟着飄遠了,人望着青石闆上跳動的光影直發怔。她想起林硯剛才捏在手裡的那塊碎銀子,還想起長陵市的大家。
熱呼呼的風裹着煙火氣撲到臉上,少女一雙明眸掠過這市井百态——街邊補鞋的跛腳匠、瓦肆裡的賣酒娘……
遠遠的,還有不知誰家的炊煙低低壓在巷口,灰蒙蒙的像團化不開的愁緒。
景色依舊,她的目光卻不一樣了。
林硯說的沒錯,城裡的世界确實……等級分明。
眼前這些販夫走卒沒了長陵衆人臉上的笑容,一個個麻木地活着。或者佝偻着背,或者抱着孩子,有的人呆滞地靠在牆邊,連吆喝都懶得吆喝。
可這些……值得一份尊重。
“為什麼會這樣?”
她的聲音很輕,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眼神卻執拗地粘在那些佝偻的背影上,仿佛要盯出個答案來。
“有無數雙眼睛盯着他們手裡的錢和懷裡的孩子,那些達官顯貴和子錢商人,都巴不得小民破産。”
“破了産,人就成了他們的佃農奴仆,地就成了他們的财産。”
少女倏然垂下眼眸,長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濃重的陰影,她死死抿着唇,臉頰兩側的線條都緊了一瞬,整個人陷入一種帶着沉重怒氣的思索中。
林硯看着她這副模樣,眼底深處卻悄然漾開一絲難以察覺的、近乎欣慰的笑意。
一切盡在不言中,敏銳如他,又豈能猜不出她心裡所思所想?
“回神。”
“林硯。”蘇絨忽然喊了他名字。
“嗯?”
蘇絨裙角沾了灰,卻顧不得用手撣,她微微仰起小臉,午後的陽光落進她眼裡,映出一種近乎慵懶卻鋒利的光芒。
少女的聲音帶着一點拖長的、近乎撒嬌般的調子,裡面裹着的卻是滿滿的不馴。
“怎麼辦?我一點都看不慣這些。”
林硯怔住,随即那雙深潭般的眸子瞬間變得極深,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在這一刻将她徹底镌刻入心。
片刻後,他極快地點了下頭,然後擡起手,不是落在發頂,而是用溫熱幹燥的指腹,極其克制地拂過她鬓邊一縷被風吹亂的碎發。
“看不慣,就好好把你的貓館開起來。”
此時的太陽正懸在柳梢頭,青石闆蒸騰着午後的燥熱。轉過街角,熟悉的屋檐便赫然在望。
林硯的皂靴在地上輕輕一磕,人如燕子般掠上屋檐,日頭正懸在他背後,碎金似的光斑斑駁駁灑在他肩頭,晃得人睜不開眼。
蘇絨被日光刺得眯起了眼,擡起手擋在額前,仰望着那個蹲踞在高處、與一身精緻直裰格格不入的男人。
幾瓣潔白新綻的槐花被他的衣擺掃落,旋轉着,輕飄飄地拂過她的發梢肩頭。
剛準備提步過去拿鑰匙開門,巷口就忽然傳來一陣幾乎是連滾帶爬的腳步聲。
蘇絨擡頭看去,正對上趙小七稚嫩卻滿是擔憂的臉。小少年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過來,懷裡的白貓肚子圓滾滾,鼻頭卻泛着灰,四肢還在不停抽搐。
少年膝蓋上的補丁蹭開了線,嗓子裡像塞了團棉花。
“蘇姐姐!雪姑讓主人家趕出來了!在巷口吃了不知道什麼,突然就抽……”
白貓雪姑的藍眼睛安安靜靜地半阖着,口角泛着白沫,爪尖勾破了小七的衣袖。
還不等林硯從屋檐上下來,蘇絨就已經快手快腳地接過貓,她掰開貓嘴輕嗅,眉心驟緊,眼底閃過一抹厲色。
“苦杏仁味,桃仁中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