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的方正氣得胡須亂顫,狠狠一拍案幾,吹胡子瞪眼:“老夫說的是仁愛的‘仁’,不是人頭的‘人’。”
那名學生臉色羞紅,一屁股坐回原位,讪讪地低下頭,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方正負手而立,環視衆人,目光如炬:“你們每日滿口仁義道德,自诩胸懷聖賢之學,談經論道時滔滔不絕,可真要問一句‘仁’到底為何意,你們竟閉口不言。”
他的聲音不高,卻铿锵有力,堂内針落可聞。
目光一掃,忽地定在角落的一人身上:“楚硯朝,你來說說。”
衆人皆向身後看去,目光落在那位靜坐不語的少年身上。
楚硯朝緩緩起身,面色沉穩,聲音清朗:“學生理解的‘仁’,‘仁’者,正也、公也。為民者要正直剛正,不作奸犯科;為官者須公平公正,執法如山,不包庇貪墨,不徇私枉法。”
他略頓一下,又道:“正身修行,是仁之本,身不正而行仁義,隻是虛僞作态,反為亂道。”
許楠伊原本還心不在焉,此刻也開始認真聽起來。
心想:楚硯朝的言語雖不華麗,卻句句中肯,像一股清流,能照出人心裡的污濁,真不愧是個當官兒的料子。
方正點頭,聲音略緩:“尚可。”
他走下台兩步,灰白的須發在陽光下微微泛光,白衫随着步伐輕擺。
“‘仁’,不是一句空口口号,更不是你們在文章裡堆砌的虛詞。”他頓了頓,擡手指向堂中,“它應當體現在你們的舉止言行中,及日常點滴裡。”
“在家,要孝順雙親,聽教訓、盡孝道,不是嘴上說說‘父母恩重如山’,卻在家中嫌他們唠叨,嫌棄他們不能給予自己好的出身,從而推脫照顧。”
“出門,要互相幫助,不因小利反目,不為瑣事鬥氣;在學院,要團結同窗,尊敬師長。有人品,有學問,有操守,才配成為朝廷裡的棟梁之材。”
他停下腳步,眼神一凜,字如洪鐘:“将來你們中有人要為官、為将、執筆為吏。到那時,‘仁’的分量更重,考驗的是你們心裡有沒有百姓,決斷中有沒有良心。若在書院這方寸之地就斤斤計較、嫉賢妒能,日後如何造福百姓?”
“若無仁心,做不得好人,更做不得好官。”
堂内鴉雀無聲,衆學生全都低下頭,有的神色慚愧,有的若有所思。
方正繼續道:“你們還有何疑問?”
片刻後,一道低沉的聲音從右側傳來:“方先生,學生有個題外話,想請教先生。”
許楠伊驚訝,這聲音是周律為。
隻見他站起身來,雙手交疊在前胸,神情肅然,目光卻藏着難以掩飾的沉重。
方正微一挑眉,語氣沉穩:“講吧。”
周律為略作猶豫,聲音裡帶着一絲沙啞:“學生幼時有一位……知己,不幸失散。學生尋了她十幾年,翻遍了京中大街小巷,也跑過城外山林、遠郡鄉間。可每次都失望而歸,學生想請教各位同窗,若你們要藏一個人,會藏在何處?”
這十幾年,就連祖母都勸他放下。
可他就是不甘心。
“當然是藏得越遠越好,藏到千裡之外,誰也找不到。”有人脫口而出。
“十幾年過去了,說不定是你那位知己,早已忘了你。”另一人讪讪開口,語氣雖無惡意,卻也帶着幾分現實。
周律為聽着這些話,眼尾泛紅,拳頭微微握緊,整個人像被釘在了原地。
“為何她不見我。”
他喃喃低語,聲音輕得幾不可聞,掩不住那滿腹的委屈和執念。
方正原本正欲開口,卻忽地停住,似乎思索片刻,而後緩緩看向堂中一角:“許楠伊,你來回答這個問題。”
許楠伊原本懶洋洋地撐着臉,一聽這話,手一頓,擡起頭來時眼神已變得清明。
她看了周律為一眼,似笑非笑地站起身來:“敢問周公子,此人可還在人世?”
周律為咬牙道:“在。”
他的聲音裡透出一股執拗,不允許任何人否定這個答案。
許楠伊輕輕點頭,眼波微轉,像是捕捉到什麼蛛絲馬迹,語氣忽地轉輕:“那學生鬥膽說一句,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堂中嘩然。
“這是何意?”周律為怔怔地看着她,像是被雷擊了一般,眼裡忽地又燃起一絲希望。
“楚公子,你尋了她十幾年,越是找不到,越說明她就在最不可能的地方。”許楠伊繼續道,“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若她真想藏着不被你找見,卻又不願遠離你,那她會選哪裡?”
方正體諒他的心情,催促道:“許楠伊,别賣關子,有話直說。”
“在京城。”她目光緩緩掃過堂中,“京城雖不是最安全的地方,卻是最隐蔽的地方。人越多,越容易藏。若她還在世,周公子,不妨回頭看看,你是不是從頭到尾都走錯了方向。”
周律為睜大眼睛,身子一震,整個人都怔住了,他唇齒輕顫,啞聲問:“那她是不想見我,還是真如他們說的,忘了我?”
一瞬之間,他像是被抽空了魂魄,語氣低落。
“未必。”許楠伊看着他,神色罕見地認真,“若她真的忘了你,就不會藏,而是堂而皇之地另尋去路。藏,說明她還在意。也許,她有不得已的苦衷。”
她頓了頓,輕聲道:“也許她是被人囚禁,也許她就在你眼前,怕你卷入麻煩不能相認。”
周律為雙目赤紅,嘴唇繃緊,内心如狂風翻湧,他從未想過這個可能。
卻又覺得,許楠伊說得對。
方正臉色一變,連忙出聲:“行了行了,許楠伊,這等私事豈能在課堂上胡說八道?”
許楠伊立刻福身一拜:“學生知錯。”
明明是他讓回答的,眼下反倒将責任推給了她。
方正望向周律為,中有不忍,語氣稍緩:“周律為,你若真有心找人,這事私下去問許楠伊。今日的課已講完,下課。”
“恭送先生!”堂内衆人起身,齊聲而道。
唯有周律為,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久久未曾移開目光,他望着許楠伊離開的背影,心中某個模糊的念頭正悄然成形。